第76章
  直到后来,她坐化多年,佛法愈加高深,才依稀看出,皇陵竟然被一个繁复的大阵锁住了,那阵蜿蜒曲折、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循,甚至还在不断地变幻。
  这就是为何,金樽楼的先生明明能说出皇陵的大概位置,可那些探险者们却屡屡无功而返,这处宏大的皇陵最终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贫尼看不透那阵。”兰绬道,“但能看见山里愈加浓重的怨气。”
  结合瑞光寺如今的位置,遥岚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沉了下去:“无法超度,只得镇压。”
  凌羽点了点头。
  逝川也皱起眉,看向了遥岚。
  这情况,分明与白府后院的那些冤魂如出一辙。
  是巧合?
  “最初的瑞光寺建在东丘皇陵脚下。”逝川神色凝重,“意思就是,真正的皇陵如今就在这山体之中。”
  “正是。”兰绬道。
  遥岚回过头去,凝神聚气,重新审视瑞光寺之下的这座山体,莹莹的浅绿色光芒幽幽地从他的眼底亮起。
  果然,正如兰绬所说,一座大阵正在他面前轰然运转,只是因为此地佛光耀目,几乎将那阵掩盖,并不容易发觉。
  正当遥岚专注地审视那座大阵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他。
  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兰绬一个恍惚,险些从台阶上跌落,当归连忙上前,一把搀住了她。
  残尼的身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此前,她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兰绬身上,还是才注意到这个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小妖。
  她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是……”
  当归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师父,莫非您认得我?”
  残尼皱着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你来自西南方向?”
  当归闻言一怔:“正是……”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不想在此地得见故人。”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后,兰绬在大家的注视下,说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时,她刚断腿没多久,由于身上没有盘缠,无法去医馆医治,伤口反复发炎,时不时高烧数日。
  一次,她在高烧中昏昏沉沉地梦见了许多,仿佛将她的前半生又从头到尾经历了一遍。梦醒时分,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双腿。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
  兰绬扶着额头,试图回忆梦中的场景,却颅内剧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就像轻飘飘的飞絮,越想抓住,反而飞得越远。
  等她慢慢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忽然,屋子门口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一个和尚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坐在床上,有些惊喜:“小师父,你醒啦。”
  师父?
  兰绬被叫得有点懵,然后她出于本能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
  好吧,她想,自己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脑子失灵时不灵,她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便在这个小寺院里暂时落了脚。
  在修养的这些日子里,她想起了许多事,比如她从西方来,往东丘去,一路途径各处寺院,帮了许多人,也结识了不少同参。
  可她为什么去的西域,又为什么丢了双腿,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又过了些天,她精神养足,可以下床赶路,便向此地住持辞行了。
  离开的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十分明媚,她刚走出门口没有多远,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小群飞鸟从她上空匆匆飞过,其中几只的嘴里衔着枯枝。
  她再低头一看,砸中自己的,正是一支折柳。
  如今时节,春鸟筑巢,这支折柳,就是它们无心遗失的。
  她看着柳枝上苍翠欲滴的柳叶,觉得有些可惜,于是,她找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将它栽进了微微湿润的泥土中。
  她行动不便,做这些事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随后,她双手合十,朝着柳枝拜了拜。
  “阿弥陀佛,贫尼此生屡历离别,未尝有人相送,”她道,“今日却是第一次。”
  “飞鸟已不可寻,空余残枝。”微风轻至,温柔地拂过柳叶和她的脸庞,她顿了顿,继续道,“便以吾此生所有当历而未历之团圆,尽转赠汝,愿汝,生生顺遂。”
  彼时的当归尚无灵智,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木头,若没有被栽进土里,或仅仅是因为少下一场雨,就会很快死去。
  所以她当然不知道有这码事。
  但兰绬却能在她身上看见金光流转的梵文,那是来自她自己的祝愿。
  一道令人炫目的强光过后,面前的三个人都不见了踪影,两张一模一样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飘向遥岚,遥岚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们。
  那枚漆黑的指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兰绬的两道魂魄刚刚融合,还不稳定,需要修养,当归便也陪着她一起,一时间,山林里又重新只剩下了遥岚和逝川两个人。
  遥岚小心地将纸人收好,以待来日之需,就听见逝川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怪不得当归说,初见兰绬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逝川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确实令人意外。”遥岚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画竹。
  瑞光寺的钟声渐渐停息,山林中逐渐恢复了静谧,二人迎着微风,缓缓地顺着石阶往下走。
  “我第一次见公子时,也觉得十分亲切。”逝川状似无意地说道。
  遥岚却瞬间听懂了他的试探。
  想来,是这几日二人之间忽然拉近的关系令逝川起了怀疑之心。
  遥岚面色不改,滴水不漏地接上他的话:“当时,逝川兄说,我与你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
  逝川继续追问:“公子不好奇这位故人吗?”
  “若说毫不好奇,难免不太真诚。”遥岚道,“但此事对逝川兄至关重要,随意打探,并不礼貌。”
  “可我倒是觉得,你我二人已不必如此客气。”
  遥岚闻言,脚步一顿,偏过头来看向他:“若逝川兄想要与人倾诉,我自会恭听。”
  遥岚认真的神情撞入逝川的眼眸,让他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逝川忽得发觉,这些日子,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怎么会想当然地认为,遥岚或许恢复记忆了?
  如今再想想,这几日他们的相处虽然与以前相比亲近许多,但遥岚对他一直都可称得上以礼相待,即使是同塌而眠的那一晚,也从未有丝毫逾矩之处。
  毕竟,遥岚本就不似陈景那般冷情。
  第72章 金兰篇(十四)重返
  逝川轻轻眨了眨眼,然后移开视线,不再与遥岚对视。
  “公子,”他苦笑道,“给我留些脸面,全当我未曾说过吧。”
  遥岚淡淡地一笑。
  二人继续沿着石阶向下。
  “逝川兄,”遥岚的嗓音清润,比山风更能让人静心,“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便是你先与我搭话。”
  逝川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在之后的相处中,似乎也都是你更热络一些。”遥岚低垂着眼眸,“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我与逝川兄那位故人有些相似的缘故……或许,我与逝川兄的这位故人,比我想象的要更相似。”
  逝川闻言,眉头皱起:“不是……”
  “你不必急着反驳我,”遥岚的冷静透出眼底,“这一点,或许你自己都尚未察觉。”
  “其实,在下愿意相信你我间的真情实意。”遥岚顿了顿,又补充道,“情谊。”
  “但我更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更纯粹一些。”
  其实遥岚真正想问的是,若自己不是陈景,逝川还会对他如此吗?
  “我知道了,公子。”逝川抬起眼,石阶已走到尽头,“但我还是要反驳你。”
  遥岚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
  逝川眼底的笑意带着点狂妄:“醉客交友,从来纯粹,弯弯绕绕,皆不入吾眼。”
  “既合缘分,便去结识,又与旁人何干,公子此言,莫不是看不起我?”
  遥岚看着他坦荡的眼神,忽地释然了。
  那感觉像是阴雨连绵了半月,心绪低迷许久,忽然得遇烈日出云,告诉他,阴霾消散,无需理由。
  “却是我多虑了。”遥岚笑道。
  困扰自己多日的心事得以疏解,遥岚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公子,方才兰绬说的那阵,你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逝川见遥岚径直向寺外走,方向明确,似乎已经有了打算,便出言问道。
  遥岚摇摇头,答道:“没有看出任何门道。”
  但看不出门道,却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他相信兰绬的眼力,她两千年都束手无策的大阵,他从没觉得自己能一眼看出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