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直到这场闹剧谢幕,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了默不作声跪在一旁的陈晏身上。
  陈晏故作镇定,眼皮却早就抑制不住地一抖一抖。
  从萧风来时起,睿帝就命令他跪在这里,萧风跪了多久,他就一动不动地陪了多久。
  睿帝走近,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知道为何让你跪吗。”
  陈晏磕了个头:“父皇……只要父皇能息怒,儿臣再跪上一天一夜也无妨。”
  睿帝闻言笑了笑,却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湖面:“黄全奉密诏征兵,此事你可知?”
  陈晏喉结上下滚动,随后凛然道:“黄全假传圣旨,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睿帝嘴角的弧度依旧,眼神却愈加骇人:“你知道朕在问你什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意……”陈晏话说得明确,底气却逐渐有几分不足。
  “朕问你,那密旨是哪儿来的?”睿帝笑意不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黄全伪造……”
  “你再说一遍!”睿帝耐心彻底耗尽,恶狠狠地打断了陈晏的话。
  “黄全伪造!靖边侯授意!”陈晏仰起头,梗着脖子,高声重复道。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一阵麻木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从陈晏的左脸传来,陈晏只觉得耳鸣阵阵,大脑空白一片。
  “你真当朕老了,眼花耳聋了,不知道你,和你那亲娘的心思?”睿帝被陈晏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浑身哆嗦。
  睿帝既然说了,又罚他久跪,想必手中已有证据。陈晏不再徒劳地隐瞒,猛地抬头,目光中露出近乎狂热的真诚:“靖边侯功高震主,父皇忧虑良久,儿臣是为父皇排忧解难……”
  睿帝实在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一脚将他踢翻:“混账东西,朕竟不知这延应城如今已是你做主!”
  “父皇!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即使背上陷害忠良的罪名也在所不惜,儿臣是为了江山,为了社稷,尤其是为了父皇啊!”陈晏再次爬过来,抓住睿帝的衣角,眼神愈发明亮。
  “太子殿下淳善,想不出结党营私的龌龊手段,可保不齐他的属下、他身后之人挑唆指使,到时黄袍加身,太子殿下悔也来不及了,不得不防啊父皇!”
  睿帝听了他一通“肺腑之言”,皱着眉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黄袍加身,身后之人……”
  他细细地品味着陈晏的用词,然后矮下身来,轻声细语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议皇后?”
  陈晏被他毒蛇一般的目光骇住了,才发觉自己情急失言,舌头僵直,睁着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回去,把门口跪着的那个也带走,”睿帝轻轻拍了拍他被扇得红肿的半边脸颊,“传朕旨意,封禁萧府。”
  “是。”陈晏伏身领旨,这才忽然觉得害怕,眼中后知后觉地滑出一滴眼泪来。
  送走了两个儿子后,睿帝只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殆尽。他摇晃着向后退去,脚步沉重而拖沓,最终瘫坐在龙椅上,揉着眉心不住地叹气。
  周陶在外边听着殿里没了动静,捏着时机,恰到好处地端上了一碗香浓的银耳莲子羹,安静地放在了他面前。
  睿帝坐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晏儿这孩子最像我。”
  周陶一愣,恭敬地道了一声是。
  睿帝端起汤碗,漫无目的地用勺子搅拌着羹汤:“这两个孩子,一个愚蠢又莽撞,一个恶毒得幼稚,心性都还需要磨炼,任何一个都还不具备掌管江山的能力……”
  “二位皇子尚且年轻,”周陶尽力地宽慰着他,“陛下身体康健,有的是时间引导他们长成。”
  “他们成长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堪忧。”睿帝忧愁地叹息道。
  “这……或许二位殿下需要一个契机帮助他们成长。”周陶恳切道,“这次靖边侯的事或许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契机……对了,契机。”睿帝重复着这两个字,“但还不够,这件事还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指着周陶,两眼熠熠闪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朕可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这话听得周陶瞬间脸色煞白,他拂尘一丢,扑通一声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陛下……”
  “你怕什么?”睿帝还沉浸在忽然迸发的灵感之中,兴奋得连手指都兴奋微微颤抖。
  陈景乃贵妃之子,出身高贵,一来可以警醒陈昊,给他以足够的压力;二来可以牵制陈晏,令他有所收敛。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孱弱,不能久活,不会对他们和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周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可三殿下的眼睛……”
  “无妨。”睿帝一摆手,把搅了许久的汤匙送入口中,“遮住,或者挖了,总有办法。”
  周陶跪在地面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等这一阵忙过了,”睿帝渐渐冷静下来,“朕就去幽篁山。”
  第54章 山风篇(十三)虚情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殿里温暖昏黄的灯光透出窗子,隐隐约约地投射在萧风面前约一尺的地方。
  一个有些纤弱的身影撑着伞,逆着光从殿中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迟滞,双腿僵硬,似乎有些不适。
  那人径直向萧风走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下一刻,油纸伞罩在萧风的头上,纷纷扬扬的大雪瞬间停歇。
  陈晏凉凉地开口:“大公子。”
  “二殿下。”萧风声音微弱,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清楚。
  因为萧风,陈晏在殿中足足贵了两个时辰,他心中记恨,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阴阳怪气的嘲讽:“大公子这是在……我明白了,是在等侯爷的消息吧。”
  萧风的神色掩藏在黑暗下,令人看不清楚:“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冷笑了一声:“大公子孝心一片,着实令人感动。但恕在下直言,即使你在这里跪一整夜,父皇也是不会见你的。”
  萧风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固执地重复道:“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挑起一边眉:“冻傻了?”
  他抬起手,轻柔地拂过太子大哥质地精良的外氅,为萧风拂去肩上厚厚的积雪,眼神专注而温柔,语气中带着怜惜:“大公子还不知道吧,侯爷和黄将军,昨日就已经下狱了。”
  “为何!”萧风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拽住陈晏的衣角,由于长久没有高声说话,喉咙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萧风知道陈晏不怀好意,但他是今天第一个愿意向自己透露父亲和黄叔情况的人。
  陈晏的目光落在了萧风沾满雪水和泥土的手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嫌恶之色,但这嫌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而后,他优雅从容地蹲下身来,纤细莹润的手指替萧风捋了捋额间的发丝。
  陈晏并不知道,他这张阴柔刻薄的脸,与陈景有六七分相似。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缓缓道:“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够不够呢?”
  “你……”萧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后半句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胡说?”陈晏非常好脾气地说道,“大公子良善,自是不知人心叵测易变。父皇口谕,命靖边侯子萧风归家,封禁侯府,待大理寺查清案情,再做定夺。”
  陈晏撑着膝盖站起来,之前因为久跪而长时间血流不畅的腿传来了阵阵酸痛。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陈晏将手中的伞轻轻放在萧风的手边,慈悲道,“与其在此无用地消耗时间,不如早日回去,养好了身体和精神,再好好想想,如何保住你……和你全家的命吧。”
  风雪之中,陈晏纤细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萧风的双手重重地砸进雪地里,轻薄的油纸伞轻易地被强劲的北风吹起,无人理睬。
  萧风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瑞秋正用头顶对着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记忆停留在他强撑着身体回到侯府,见到守在门口的瑞秋的时候。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瑞秋立刻醒来,见他动弹,十分惊喜:“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了。”
  萧风撑着坐起来:“无妨,现在是什么时辰?”
  瑞秋道:“已经是午时了。”
  萧风动了动麻木的下半身,问道:“母亲呢?”
  “夫人照顾了您一晚上,卯时去休息了。”瑞秋如实答道。
  真是糟透了,萧风心想。
  “公子,今天早上宫里派了好多人来,现下都守在府外,还在门上贴了封条。”瑞秋汇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昨日的事,萧风的神色更加阴沉了:“我也不知,陛下没见我,只传话说要封侯府……母亲吓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