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萧风走过去整理书册,在他随手翻看时,最上面的一册恰巧展开,其中的一行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萧风缓缓地念出声来,“是陶朱公范蠡。”
  “嗯。”慕容影淡淡地应了一声,“功高震主,此乃人人皆知之理,然归相印,散尽财,非人人可为也。”
  萧风闻言,看了一眼慕容影的方向。
  他静静地站在梯子之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萧风,目光如清冷的月光般倾洒而下,看起来淡然出尘,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压迫感。
  与慕容影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萧风感觉,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他的审视下,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全身。
  真是令人不爽,他心道。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院中竹子被冻成了黯淡的墨绿,曾经的翠色早被茫茫的白雪吞噬殆尽。白雪在竹叶上堆积得越来越厚,终于令它再难承受,“噗”地一声滑落在地。
  萧风只凭着肌肉记忆往家走,心思重重,正当他靠近家门时,只见府门一开,一个小僮灰头土脸地向他扑了过来。
  是瑞秋,萧风心里咯噔了一下。
  “公子!公子!不好了!”
  瑞秋看着他的目光活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直激动地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到地上。
  萧风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
  “瑞秋?怎么了,慢慢说。”萧风故作镇定,扶着瑞秋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大公子,侯爷刚才被陛下一道圣旨,给急召进宫里去了。”瑞秋声音嘶哑,十分可怜。
  若只是召进宫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萧风极力使自己保持思考:“什么缘由?”
  “不知道,”瑞秋哭道,“黄将军也在府里,直接被金吾卫缉拿了。”
  “缉拿?”萧风瞳孔一缩,然后抖着嘴唇问道,“缉拿黄叔,又为何……会带走父亲?”
  瑞秋啜泣地喘不上气来,使劲地摇了摇头。
  萧风的大脑一片空白,木着脸问道:“母亲呢?”
  “夫人在屋里,急得直抹眼泪。”瑞秋回道。
  萧风用力地攥住瑞秋的衣袖,仿佛抓得越紧,就越能让自己安心几分:“你陪着母亲,我现在进宫去。”
  瑞秋点了点头。
  萧风没再迟疑,转身就往宫里去了。
  雪已经下了一天,却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雪中的京城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在凝固,飞檐斗拱之上,都变成了自然精心雕琢的银饰。
  雪花在空中旋转、翻腾,相互追逐着悠悠飘落,最终落在了萧风挺拔的肩头,转瞬就没了踪影。
  周陶看着跪在殿前的萧风,叹了口气。
  “大公子,回去吧。”他劝道,“陛下不见您。”
  萧风依旧岿然不动地跪着:“劳烦公公帮忙。”
  “萧公子,天寒地冻,你这样跪着不仅伤身体,还可能会惹怒陛下,到时候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啊。”周陶可怜他的一片孝心,苦口婆心道。
  萧风低着头,像头牛一样犟:“多谢公公。”
  周陶不再言语,无可奈何地走了。
  宫人们进进出出,探究地打量着跪在雪中孤寂又倔强的身影。
  有人认出了他,便不敢再多看,低着头迅速走开了。
  日落悄然降临,原本温暖的太阳被风雪蒙上了一层阴翳,晚霞像是一副被水浸湿的画,色彩黯淡而又模糊。
  雪花落在身上,打湿了萧风的衣服,又随着温度的下降重新凝结成冰,仿佛一块冰冷的铁板。
  脚步声匆忙而又纷杂,踩着雪发出咯吱的声响,顺着地面传来,萧风的睫毛颤了颤,一小簇雪花从上面飘落。
  陈昊身穿厚厚的大氅,疾步走近,由于大雪模糊了视线,直到了跟前才认出跪在阶下的身影。
  “萧风?”
  萧风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衣物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双膝深深陷入雪中。
  他缓缓抬头,艰难地开口:“太子殿下……”
  陈昊胸膛起伏几次,蹲下来,抿了抿唇,看着萧风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原本想要发的火终究堵在了喉咙里。
  他伸出食指,恨恨地指着萧风:“都是因为你!”
  萧风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他。
  陈昊冷哼一声,将身上名贵的貂皮大氅解下来,披在了萧风身上。
  身后的侍从低声惊呼:“殿下!你怎么还……”
  陈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斜了他一眼,跺了跺靴子上的雪。
  “也不差这一件事。”
  第53章 山风篇(十二)皇家
  陈昊走进大殿,殿中静悄悄的,睿帝正坐在龙椅上翻阅奏折,连个眼神都没舍得给他。
  陈晏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垂着头,不知已经在此跪了多久。
  陈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叩道:“参见父皇。”
  睿帝缓缓抬起眼,像是才见着他进来。
  “来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每个字都仿佛夹杂着冰霜。
  “是,父皇。”陈昊忍不住一哆嗦。
  “别跪着了,起来吧。”睿帝站起身,从龙椅上下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陈昊直起了上半身,却依然跪着,不敢站起来。
  睿帝没再管他起不起,脸上流露一丝冰冷的笑意:“外面跪着的是谁,看见了?”
  “回父皇,看见了。”陈昊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可熟悉啊?”睿帝语气亲和地问道。
  陈昊不明所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靖边侯独子,萧风。”
  “呵,靖边侯。”睿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了陈昊的肩膀上。
  他面色红润,衣着却单薄异常,身上本该有的厚重外衣离奇地不翼而飞。
  睿帝眼睛微微眯起,射出危险且狐疑的目光。
  “外面冰天雪地,你就是这样来的?”
  陈晏闻言,趁着睿帝的注意不在他身上,偷偷抬起眼向陈昊看了一眼,随后挑起了半边眉。
  陈昊这才想起,方才走得匆忙,忘记向侍从再讨一件外衣,冷汗当时出了一身。
  久久得不到回复,睿帝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提高声音道:“朕在问你话!”
  陈昊当即跪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父皇!儿臣知错!”
  “你知错?”睿帝被气笑,“你何错之有?”
  “儿臣不该同罪臣之子往来密切……”陈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罪,臣,之,子?”睿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陈昊的话,随后温声问道,“靖边侯忠心耿耿,位高权重,何罪之有?”
  陈昊只得到了黄全和萧承毅下狱的消息,具体何罪确实不知,当下答不上来睿帝的问题,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心里直呼完了。
  好在睿帝并没有真的要他回答。他抬起一脚,带着雷霆之势狠狠踹在陈昊肩膀上,陈昊被一股大力踢得向后仰倒,跌坐在坚硬的地面上,尾椎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睿帝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已是太子,还需要谁来巩固你的势力!你对你如今的位置还嫌不足吗?”
  陈昊已经麻木了,只知道发着抖哽咽:“儿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睿帝恨恨地点着陈昊,“我看你是蓄谋良久,处心积虑!”
  “父皇!父皇!您知道儿臣的,儿臣没有那么多心思啊!儿臣不知……儿臣绝无此意啊!”陈昊扑上前去,声音沙哑而悲切。他一把抓住了睿帝的衣角,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睿帝轻轻踢开陈昊抓着他的手,低声骂道:“蠢货。”
  其实,睿帝当然知道陈昊没那么多心思,若真有,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外衣给萧风,来触他的逆鳞。
  “萧风……萧承毅糊涂,却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睿帝背过身去,仰天长叹,似乎对萧风极为惋惜。
  “他在雪中整整跪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睿帝喃喃片刻,忽然怒上心头,霍然转过身去,对二子高声怒斥:
  “若出事的是朕,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可会愿意为朕,冒着这滔天的风雪,跪上两个时辰!”
  大殿里落针可闻,空气凝重得让人难以喘息,二位皇子当即跪伏在地上,齐声道:“愿为父皇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睿帝冷笑了一声,又回到陈昊身前,冷冷开口道:“身为太子,愚蠢,也同样是罪过。”
  “父皇……父皇说的是。”陈昊头也不敢抬。
  “滚回去,罚俸一年,禁足三月。”睿帝嗓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父皇,儿臣告退。”陈昊唯唯诺诺地领了罚,忙不迭滚了。
  睿帝失望的目光投向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