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沈长胤脚步一停。
  凭什么啊?
  她几乎是愉悦地弯起眼睛,笑起来。
  她曾经也喜欢问这个问题。
  ***
  前世。
  雪夜,荒原,月光照亮一棵光秃秃的柳树。
  沈长胤一手捂着腹部伤口,一手扶着粗糙的树干,弯腰咳血。
  她看见自己的指甲中已经凝结了的血垢,肮脏又带着血液特有的腥臭。
  身上传来马蹄在雪地上急乱的哒哒声。
  曾经的五公主、现在的五亲王谢嘉,亲自带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死士追到了她面前,此时正身披大红色厚实的斗篷,骑着枣红色的大马,居高临下:
  “沈长胤,你刚受过三大刑,其中还有本王亲自动手的针刑,居然还能在雪地里跑三个时辰,也算是有些骨气。”
  “但现在你无处可逃了。”
  她语气轻蔑,像望着不自量力的一只老鼠:“你一个冲喜用的卑贱之人,我三姐居然真舍得留给你那么多钱,让你有本事逃亡三年。”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告诉我,本王三姐的尸骨在哪里?”
  “说出来,本王或许还可让太医救你一命,从此本王仍然可放你回宫,做个锦衣玉食的药人。”
  沈长胤咳着血,感受到自己体内生机的流逝——她居然连冷都感觉不到了,竟然弯唇笑了起来:“我不知道。”
  “我只是为了给她冲喜的工具,甚至没见过她,我怎么会知道她葬在哪?”
  她放弃了挣扎,也不再捂着伤口,任由血液汩汩流出,“她毁了我的一辈子,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将她挖出来锉骨扬灰了。”
  她面露坦然,似乎死到临头了再无任何顾忌。
  谢嘉目光阴沉,视线不断在她脸上巡视,整整三十息,终于确定了她似乎没有说谎,痛骂一声,从身后取出一支箭来,径直拉弓将箭没入了沈长胤的胸口。
  “谢氏公主即便死了,又岂能容你这种人轻言侮辱。”
  而后调转马头:“走!”
  天寒地冻,四下无人,沈长胤本就体虚病弱,又受了数日酷刑,如今再有穿胸一箭,无论如何都是活不下去的。
  谢嘉甚至懒得等到她断气。
  沈长胤望着她们远去,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树干缓缓滑落,再也无法维持神色。
  她伸手摸了摸柳树。
  六年前的一个柳叶冒新芽的春天,她按照遗嘱,亲手将一个人的骨灰埋在了树下。
  那是她另有心上人的所谓命定爱侣;毁掉她一生的高贵血脉;素未谋面就已经死去的妻子。
  谁能想到,曾经一袭红衣一弯弓便名动天下的三公主丝毫不在乎自己高贵的皇室血脉,死后不要陵墓、不要陪葬、不要墓碑,只要人将自己火葬,埋在这棵无名柳树下呢?
  大约真的死到临头了,她竟然真的毫无顾忌地骂她。
  “有些人想要好好活着都不能,你本可以活得很好,却为了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心上人而病死了。”
  她骂她贱,有些恨恨的。
  又忽然说:“当初便不该收你的钱,和你的骨灰一样,都是个大麻烦。”
  “你的母亲、姐妹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惜我只杀了一个,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你们谢家人整整齐齐地死。”
  她轻轻地笑起来,“到时候你也逃不掉的,你们谢家人,都是坏种。”
  她累极了,慢慢地闭了眼,轻轻将脸贴在柳树上。
  大雍荣昌帝三十四年,前三公主与其妻子,生未曾相见,死却死在了同一片荒原、同一棵柳树下。
  再睁眼,已是荣昌帝二十二年,此时距离她被迫嫁给*谢煜,还剩三年。
  *
  生命最后一日冬夜中的寒风又席卷了沈长胤一瞬,但她很快清醒过来,重新专注眼下。
  五公主还在既惊恐又仇恨地望着她。
  “凭什么?”沈长胤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没有凭什么。”
  在这个时间线的五公主还没有害过她,可她难道就要因此而心软吗?
  沈长胤说:“因为我可以这么做,不需要凭什么。”
  她拿着细长尖深的银针,走向了这个前世‘怜悯’她、要送她回去做药人的高贵公主。
  求饶声、悲呼声、惨叫声,层层叠叠,按时间顺序、如同波浪一般地出现。
  可沈长胤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在接下来两个时辰里都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只是精准地做着手上的动作。
  在最奄奄一息的某个瞬间,五公主从昏迷中醒来,望着她,满嘴是血,怨毒地朝她笑:
  “你最好祈祷谢煜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管她叫你的妻子,可她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是。”
  这种冷静的怨毒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很快就又被惨叫声给覆盖。
  沈长胤手上锋利的金属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午夜的钟声响起,她收起自己的工具,仔细用湿润的细白布擦干净自己每一个指缝,每一个指尖。
  却依然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
  不,这并不是五公主血液的气味。
  这是她从未能够擦干净的、自己血液中的铁腥味。
  自重生那日起,这种味道就如影随形的厉鬼,一刻都没有放过她。
  但是至少在今日,这只厉鬼虚弱了许多。
  她留下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躯体,走出宅子,走上自己习惯的马车,吩咐道:“先从三殿下喜欢去的那个酒楼绕一圈,买两份小馄饨。”
  “哎——!”驾车人点头,挥动手中的马鞭。
  车轮咕噜噜地转动起来。
  一刻钟之后,她提着两个竹筒装的、温热的小馄饨走进院门口,香气浅浅地逸散开来。
  躺在摇椅上已经睡着了的人眼皮颤动,在片刻之后清醒过来,看见她就埋怨:“怎么现在才回来,干嘛去了?”
  她举起手中的两个竹筒,晃了晃,眉眼弯弯。
  *
  第二日上午。
  谢煜与沈长胤上完了朝,照例在大殿外互相点头告别。
  谢煜正打算向宫外走去,却突然被一个内侍拦住了。
  “三殿下,陛下有请。”
  皇帝找她干嘛?
  她们俩也没有什么感情可以交流啊。
  疑问了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
  内侍带她来到皇帝的书房。
  说是书房,实际上是一整个院子,即便是种满了名贵花木的庭院中也摆了四个巨大的香炉。
  一踏进院门,谢煜就丝毫感受不到自然的清新气息,只能感受到名贵香料的沉木香气。
  浓郁得几乎有些呛鼻了。
  谢煜用手挥了挥。
  继续向前,进了门,就看见了跪在书房外间的若干道士,正低着头虔诚地念诵着什么。
  再往里走,才是皇帝办公的书房。
  昂贵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大部分的光,只有一小丝自然光从缝隙中露了出来。
  书房内的香气反而没有那么沉重,只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放在书桌上,幽幽地散发着一种近乎书墨香气的味道。
  皇帝正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读着。
  按照礼仪,谢煜现在应该请安的,但是她不情愿,于是把行礼的动作做得不伦不类。
  皇帝却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视线并不从书籍上移开。
  书房内顿时陷入安静。
  在一旁服侍的几个内侍大气都不敢出。
  谢煜不喜欢惯着这种中年人,自顾自地站直了。
  皇帝这才放下书,抬起眼皮向她看来。
  无论多少次见到皇帝,谢煜都不得不感慨人不可貌相。
  虽然这个皇帝信奉邪术,供奉方士,但是面相却永远是那么的威严沉郁,看起来完全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最近身体如何,听说你在刺杀中腰腹受伤了。”
  “挺好的,不劳你的关心。”谢煜淡淡地说。
  皇帝伸手从内侍那里接过一个盒子,打开后,将里面翠绿色的玉扳指带上。
  而后劈头盖脸地将木盒子往谢煜的头上扔来——!
  谢煜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她砸到了额角。
  当场被砸出粉红色的一大片,过了几秒,开始鼓起小包。
  “你有——!”
  当场骂当朝皇帝有病,还是太超过了,虽然她已经非常愤怒了,却还是收住了话。
  并向沈长胤学习骂人不带脏字的态度。
  “陛下心情忽然不好,是不是要请太医?”
  皇帝冷笑一声:“我今日才刚刚看到你们攻打死士营的详细军情,之前怎么没有人和我说你亲自上了战场?”
  谢煜确实亲自上战场打了一会儿,战前侦察也是她自己去的。
  但是她不觉得这和皇帝有任何关系。
  皇帝却偏偏带着极大的压迫力,用沉郁的声音说:“身体发肤,受之母亲,不可轻毁,你怎可以在带伤的情况下,依然贸贸然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