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与应将那粒去心的莲子放入口中,清甜微涩的滋味在舌尖漾开。
  “眼睛不好看?”她咀嚼着莲子,声带一丝玩味,“我记着,你的眼睛是金色吧?与三太子一般的金焰之色。你说……不好看?”
  “不好看。”他重复。
  与应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那被强行压下的荒谬感隐隐浮动。
  哪吒那厮,当年对自己的金瞳何等得意!总爱在烈日下招摇,还曾故意以那双灼灼金瞳逼视她,直至她别过脸或抬手遮挡方肯罢休。这般张扬自恋之人,会因眼睛不好看而终日覆面?天大笑话。
  莲花化身,无垢无漏,何曾听闻会流血?可那日卧春坞中,他身上渗出的猩红,她看得真切。
  更可疑者,是他的剑术。那日阻拦她出谷,剑势流转间那股熟悉的韵律……是她与哪吒拆解过万千次的招式。若非亲身历遍,谁能将她的剑路预判得如此精准?竟能于瞬息间压制她催动的如意剑?
  还有天道宫……那禁忌之地,那面可窥未来、搅动时空长河的观世镜……
  是了,一切皆可解释了。
  与应起身,平静抬起右手。指尖微动,一点寒芒自翠镯迸发,剑尖未指他人,稳稳抵在了自己颈侧。
  冰冷的锋刃紧贴跳动的血脉,带来一丝锐利刺痛。
  白衣人周身气息骤然凝固,仿佛整个后院的光线都在这一刻沉黯下去。
  “要么,摘下那碍事的面具。”她略顿,如意剑锋刃又向肌肤压入半分,一线极细的血痕悄然沁出,于苍白颈项上刺目惊心。
  “要么,我此刻便死。”
  她的目光穿透面具孔洞,直刺其后灵魂:“天道宫那面破镜子让你窥见的,不就是此等终局?‘你会死’。你日夜警醒于我,惧的,不就是此景?”
  “我此刻便成全它。省得你日日悬心,效那报丧之鸟。”
  “横竖此刻死了,不亏。大不了,魂魄归返天庭,重入轮回,再走一遭这七苦路罢了。不过是……重开一局。”她轻描淡写,仿佛那无尽的七苦轮回,于她不过另一场可随手掀翻的棋局。
  她最厌谜语人!若他真是哪吒……那更妙!她定要亲手揍他一顿,问问这混账东西,可是将脑子丢在天道宫喂了狗?弄出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在她这苟延残喘的酒肆里扮什么哑堂倌?!
  白衣人僵立如石,唯有那道目光,死死胶着在她颈侧那抹刺目猩红之上,时光被无限抻长,每一息都似在刀尖碾磨。
  终于。
  “……你赢了。”
  与应握剑的手指微不可察一颤,剑尖依旧稳稳抵住血脉,纹丝不动。
  只见白衣人缓缓抬手。指尖微动,面具系绳被解开,那张隔绝视线、隔绝神情、亦隔绝身份的白狐面具,向上掀起,取下……
  “与应!”
  与应握剑的手指猛地一颤,剑尖瞬间偏离颈侧要害,只在她苍白肌肤上又划开一道浅痕,血珠沁出。她霍然转身。
  后院柴扉处,斜倚着一个身影。
  红衣似火,于昏昧光线下灼灼燃烧,高马尾利落束于脑后,几缕不羁碎发垂落额角。那张脸,剑眉飞扬,金瞳璀璨,唇角噙着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我来寻你归家。”
  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三坛海会大神,自褪色的壁画中,一步踏入了这方凡尘酒肆的后院。
  与应未动。颈侧伤口的细微刺痛清晰传来,昭示方才的决绝并非幻梦。
  前堂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透入。老李的大嗓门格外清晰:“……老板娘呢?狐狸仙呢?后头作甚呢?咦?门口这位俊俏郎君是……”
  柴扉被好奇的客人推开一线。老李、王货郎几个脑袋挤在门边,窥见后院诡谲一幕:老板娘颈染血痕执剑而立,狐狸仙手持面具僵若磐石,而门口那红衣郎君,目光如钩,紧紧黏在老板娘身上。
  “哟!”老李一拍大腿,酒气混着看热闹的兴奋,“老板娘!这位是……新来的跑堂?还是……嘿嘿,您的仰慕者?好俊的后生!这身红,够鲜亮!”
  “正是正是!”王货郎亦笑,“阿应老板娘好福气!狐狸仙持重,这位郎君精神!酒肆越发兴旺了!”
  哪吒仿佛才察觉旁人,侧首冲老李他们展颜一笑,朗声道:“老丈好眼力!我正是来寻阿应的!阿应,我来接你归家!这破酒肆有何好待?随我走!”
  与应依旧沉默。她缓缓放下了抵在颈侧的如意剑,翠镯光华微敛,隐入袖中。目光未离哪吒面容,平静得近乎诡异。
  她抬步,径直走向柴扉处的红衣身影。
  哪吒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得逞的雀跃,甚至微张双臂,似笃定她会投入怀抱。
  与应却在距他三步之遥处停驻。微微仰首,清泠目光穿透那双盛满虚妄爱意的金瞳。
  “出来。”
  哪吒脸上笑容凝滞一瞬,旋即绽开更绚烂的笑:“阿应?你说甚?我便是……”
  “我说,”与应截断他,“出来。随我走。莫在此聒噪,扰我客人清净。”
  红衣哪吒眼中掠过一丝难察的阴翳,旋即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好!阿应说甚便是甚!”他乖顺应着,侧身让开柴扉。
  与应迈步而出,未曾回顾后院一眼。红衣哪吒紧随其后,得意地睨了眼院内阴影中的白衣人。
  白衣人静立原地。挤在门口的老李等人莫名打了个寒噤,讪讪缩回了脑袋。
  酒肆外,暮色四合,长街寂寥。远处河面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金,粼粼碎散。
  与应在一处僻静河埠头停步。青石板路湿漉,映着两岸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
  哪吒亦步亦趋,此刻又凑近,欲去拉她的手:“与应,此处清静了。你还在恼我?我这不是来寻你了么?随我归家可好?乾元山的莲花开了,娘亲新做了桂花糕,甜得很,皆是你爱……”
  “够了。”与应蓦然转身,斩断他所有矫饰的温存。她直视那双在暮色中依旧灼灼逼人的金瞳,眸底深处是洞穿一切的寒冰。
  “你假托得很像。”她启唇,“神韵,语气,举止,甚至……这身灼目的红,这双佯装深情的眼。与他当年,别无二致。”
  哪吒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那精心堆砌的浓情蜜意瞬间冰消。
  “与应……”他欲辩。
  “可惜,”与应截断他,“你摹得再真,也变不回真的哪吒。因为……”
  “……哪吒,他已不会再用这般眼神望我。”
  “他眼底的光,早被那莲花根骨蚀尽了。爱也好,恨也罢,皆焚作了劫灰。昆仑雪野里那个余烬般的身影,方是他最终的模样。”
  “一个被掏空了七情六欲的空壳,如何……还会存有爱?”
  她微微前倾,残酷地审视他:“你……是那心魔吧?自樱桃里爬出的秽物。”
  “缘何要假托他?”
  河风拂过,撩动与应鬓角碎发。埠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身影拉长又揉碎。
  哪吒面上所有表情彻底湮灭。所有的生动、爱意、张扬急速退去。他眨了眨眼。
  那璀璨如熔金的瞳仁,在昏昧光线下,如同被浓墨浸染,瞬间褪尽华彩,化为纯粹无光的玄黑。
  他歪了歪头,似有困惑:“假托?我便是哪吒啊。”
  黑哪吒抬起手,指尖缠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秽气,轻轻抚过自己墨染般的眼眸。
  “他弃了你,忘了你。他的情爱被那劳什子莲花蚀成了灰烬,抛在昆仑的雪野里了。”
  “可是我爱你啊。”
  “我亦是哪吒。他的执妄,他的怨毒,他的不甘……他所有被蚀尽、焚作劫灰之物,皆聚于我身。”
  “他给不得你的,我能给。他忘却的,我记得。他蚀尽的爱,我这里有……无穷无尽。”
  “缘何要假托?”
  心魔漆黑如永夜的眼中,似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转瞬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只是想代替他,好好爱你。”
  “这般……不好么?”
  第73章
  “小屁孩,懂什么是爱吗?心魔也会懂爱?”
  “莫非是欲噬我魂魄,寻个更甜的由头?披此画皮,口称‘情爱’,便妄想惑我心智,令我甘愿引颈就戮?”
  黑哪吒被她话语锋芒刺得一缩,丝丝缕缕的怨戾黑气不受控地从周身逸散。
  他下意识抬手,似想触碰她颈侧那两道细微血痕,却在触及她冰冷目光时僵在半空。
  “不是借口……”他急急辩白,“娘子……我唤你娘子,可好?离你这些时日,我独行许久,我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人,不再似从前,只会啃噬你魂魄,惹你痛了……”
  他急切欲证,试图让姿态更显温驯:“你瞧,我如今长成了,可护佑你了,我已改过。千真万确,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他能做的,我皆能做,他不能的,我亦能做。娘子,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