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快看!与应!那老熊精洞府私藏!闻着就甜!定是抢了哪个小妖的,正好便宜你我!”他得意扬笑,脚下正踏着熊精硕大的头颅。
  与应接过那尚带余温的朱果,指尖捻去一点血污,送入口中,清甜汁液在舌尖迸裂,混着浓重腥气。她抬眼望向哪吒灼灼金瞳,颔首:“甜甜的。”
  哪吒笑愈粲然,随手又抛了一颗给旁侧瑟缩发抖的小花妖:“喏,见者有份!哭甚哭!往后这山头归小爷罩了!看谁敢再抢你果子!”
  那家伙……他们当年,不正是如此?见何物好,便去夺。管它是否妖王珍藏,管它是否浸透血污,只觉好,便毫无顾忌地攫取,不知踏平多少洞府,掠来多少不义之宝。自然,那些灵果仙醪,泰半入了她的腹。哪吒总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可怜又讨喜,被大妖欺凌得狠了,掠来的果子分些也无妨。
  “他么?狂傲不羁,目无余子,行事全凭心意,乖戾难测。喜则烈火烹油,怒则焚天煮海。认定之事,百死无悔。至于天道纲常、世俗眼光?呵,于他而言,不过是碍眼的尘埃,拂去便是。”
  她总结道:“一个……彻头彻尾,无法无天的疯子。”
  伞下的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过了许久,白衣人的声音才低低响起,似穿透雨幕,投向渺远虚空:“是啊……”
  “这才是……哪吒。”而他,早就在失去她的岁月里迷失自我了。
  第72章
  哪吒枕着手臂仰卧草地,口中衔着一根草茎,金瞳映着浩瀚星河。忽而侧首望她。
  “唉,与应……”他轻叹,草茎在齿间碾动,“若我们相识得再早些便好了。在你被那老……被那禽兽逼着习剑时,我便破门而入!火尖枪一挑,将他钉死墙上!再放把三昧真火,焚他个灰飞烟灭!看他还敢动你分毫!”
  他越说越激愤,猛地坐起,金瞳里燃着真实的怒焰,似那禽兽此刻就在眼前。
  与应坐在他身侧,闻言只是轻轻拨弄着池水,水波荡漾,映着碎星和她平静无波的脸。
  “再早些么……那我便去陈塘关,在你被逼着剔骨割肉还父母前,先替你将李靖的胡须一根根拔尽。”
  哪吒一怔,旋即纵声大笑,笑得在草地上翻滚:“哈哈哈!拔光他胡子!叫他无颜见人!”笑罢,忽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我的猫!圆滚滚的,毛茸茸一团,最爱趴我肚皮上打呼噜。我‘死’后,它便不见了。你若早来,定要替我寻它!准是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那时,他们都还天真地以为,缺憾的仅是彼此蒙尘的童年,仿佛未来的岁月足够绵长,足以抚平一切伤痕。
  黑暗中,与应缓缓蜷起手指。后来,他们不缺权势,不缺神力,却再也寻不回那只猫,亦抹不平彼此神魂深处早已烙下的、关于“父亲”的狰狞印记。
  白日里,那年轻妇人压抑颤抖的嗓音,再次清晰回响耳畔:“……知晓何为活不下去么?我爹……我爹也……”
  活不下去。与应倏然睁眼。黑暗里,她眸中无半分睡意,唯余一片冰封。
  她无畏沾染因果,她的道,本就是逆流而上,百无禁忌,天道反噬?魂魄裂痕?心魔啮噬?债多不愁。若畏惧这些,当年她便不会举起那柄染血的剑。
  起身,披衣。动作利落,毫无犹疑。她无需点灯,暗夜视物于她如同白昼,推开房门,清寒夜风涌入。
  后院岑寂,唯雏鸡在笼中发出细微咕噜。她的目光掠过白衣人那紧闭的柴房门扉,停留一瞬,旋即移开。她无意惊动任何人。
  脚步无声,如魅影融入夜色。白日里,她已自王货郎闲谈中,不动声色知晓了那年轻妇人姓何,居镇西柳条巷尽头。
  柳条巷狭窄幽深。尽头低矮院墙内,隐隐传来压抑啜泣与男人粗鲁咒骂,间或夹杂闷响,似拳头砸在软肉之上。
  “……哭!老子供你吃穿,捶两下便号丧!没用的赔钱货!连个带把的都下不出!”
  “……爹!莫打娘了!求求你……”
  “滚开!小崽子!”
  与应立于院墙暗影中。墙内的哭喊哀求,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上,缓慢切割。
  身形微动,下一瞬,她已悄无声息立于何家破旧木门内。昏黄油灯下,景象不堪:一醉汉揪着瘦弱妇人发髻,另一手高扬;一约莫五六岁男童死死抱住醉汉腿,哭得撕心裂肺;角落,白日庙中言语的年轻妇人紧抱一襁褓婴孩,瑟瑟发抖,泪痕未干。
  与应的出现,毫无征兆。醉汉动作僵在半空,浊目愕然圆睁:“你……何人?!如何进来的?!”
  妇人止了啜泣,惊恐望来。男童亦忘了哭,呆呆而视。唯角落何氏,看清与应面容刹那,瞳孔骤缩,白日庙宇中那清冷如仙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重合,她猛地捂嘴。
  与应未看醉汉。她的目光掠过何氏怀中婴孩小脸,扫过地上哭泣男童与鬓发散乱妇人。最终,方缓缓移向醉汉。
  她的眼神无愤怒,无鄙夷,如看一团亟待清除的秽物。
  “你……”醉汉被她看得心底发毛,色厉内荏吼道,“滚出去!此乃老子家事!再不走,老子连你……”
  醉汉的狠话卡在喉间。与应那双清泠眸子比任何锋刃更刺骨,竟令他酒意骤醒三分,扬起的拳头僵滞半空。
  “家事?以拳脚凌虐妻儿,以暴戾宣泄无能,此等禽兽之行,也配称‘家事’?”
  “你口口声声‘供吃供穿’,可曾问过她们甘愿食你这沾血带泪的嗟来之食?你斥她‘生不出带把的’,可曾想过你这腌臜性命,连她一指都不配玷污?”
  “你活着,便是她们日日煎熬的炼狱。你多喘一刻,这方寸之地便多一刻污浊。”
  与应右手缓缓抬起,宽袖滑落,露出一截佩着翠镯的皓腕,指尖微动,一柄通体如意剑悬浮掌心之上。
  “今日,我便替她们,清扫此秽。”如意剑尖轻颤,一道无形剑气已锁定醉汉心口,森寒刺骨。
  醉汉浑身血液似被冻凝,张口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夺命之剑。
  一道白影,毫无征兆现于与应身侧,手按在了她欲催动的如意剑之上。
  他竟也跟来了?
  “你的道,不该浪费在此等秽物身上。”
  与应指尖如意剑嗡鸣轻颤,似有不甘。她抬眸,对上白狐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她手腕一翻,如意剑化镯隐入袖中。最后冷冷扫了一眼瘫软如泥的醉汉,转身,头也不回踏出这座充斥哭喊暴戾的院落。
  她未走远,只静静伫立院外柳树斑驳暗影里,背对那扇破旧木门。
  门内,一股灼热气息自门缝逸出,火光仅存一瞬,便倏然寂灭。
  院门吱呀推开。白衣人走出,周身纤尘不染,无一丝烟火气,他身后,何家破屋死寂无声。
  “他未死。”白衣人行至与应身侧,“吓破肝胆,神魂受创,余生难离疯癫惊惧。明日,自有人将他扭送官府,其过往罪孽,由凡间律法清算。何家妇孺,亦有人安置,保其衣食无忧,远遁此地。”
  他补充道:“再无后患。”
  与应未问他是如何做到,只沉默伫立。
  她闭了闭眼。
  方才那火的气息,是三昧真火。
  与应刚推开酒肆门板,便见门口已围聚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老李挤在最前,一脸惊魂未定又按捺不住亢奋,一见与应,立时凑上。
  “老板娘!出大事了!镇西何家那混账醉鬼,昨夜险些活活吓死家中!人疯了!满口胡吣,说什么‘火!金红的火!三昧真火!饶命!三太子饶命!’啧啧,那光景,屎尿横流,臭不可闻!官差刚将他拖走!”
  “更奇的还在后头!”旁侧一妇人抢道,“何家那孤儿寡母,今晨开门,门槛上竟搁着一大包雪花银!附有字条,‘速离此地,安身立命’!老天开眼啊!定是三太子显灵!惩恶扬善!我就说,庙里那金身是有灵验的!”
  “正是!定是三太子显圣!”众人附和,脸上俱是敬畏与激动。
  王货郎亦挤上前,一脸神秘压低嗓音:“阿应老板娘,还有更蹊跷的!昨夜……有人瞥见一道白影,快如鬼魅,直往镇西柳条巷去了!恰在事发前后!”
  酒肆内,白衣人正一如往常擦拭桌椅,仿佛外间喧嚣与他毫无瓜葛。
  与应回到后院,坐于石阶。面前置一小篓新采莲蓬。她垂眸,剥开青翠莲房,取出饱满莹白的莲子,一颗颗落入粗陶碗中。
  白衣人正将劈好的柴薪整齐码放。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昨夜柳条巷中那抹去痕迹、缔造神迹者并非是他。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始终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上。
  “你的面具,终日覆着,不闷么?”
  “惯了。”
  “惯了?”与应拈起一颗刚剥的莲子,指尖捻去莲心那点微苦嫩芽,“因着眼睛……不好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