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眺望远方的风雪,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站在那里。
  昆仑的雪,浩渺纯净,是最好的雪。
  可这雪地里的人,却比雪更冷,更寂。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迷蒙的帷幕,那抹身影在雪幕中微微晃动,变得更加飘渺不定。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风雪在她面前分开,露出了那张脸。
  清冷,平静,琉璃般的眼眸里映着漫天风雪,也映着她的金乌。
  她的目光穿透狂暴的风雪,落在他身上,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含着清浅的笑意。
  “哪吒……你……忘记我啦。”
  哪吒下意识想靠近,想抓住那即将消散的幻影,然而脚步刚动,她的身形却如被火焰灼干般,变得更加稀薄透明。
  他只能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
  “别想了,”她的声音依旧轻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不怪你。”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映着风雪与他的眸子,清澈,冰凉。
  “只是……有些累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更遥远虚无的地方。
  “还是忘了吧。”
  话音落下,她抬起手,隔着呼啸的风雪,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暖意,轻轻地点在了哪吒的额心。
  “再见啦,这次……”
  “……我有好好告别哦。”
  随着最后一句轻语消散在风里,她的身影彻底消散。
  风卷着雪粒,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刚才站立的位置,雪丘之上,空空荡荡。
  他环顾四周。
  冰峰连绵,肃杀无声。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唯有他一人。
  南天门当值录。
  今日斩三头,自北俱芦洲裂隙钻出,形似巨蝠,口吐污秽阴雷,扰天门清静,火尖枪贯其颅,焚尽,灰烬扬于下界罡风层。
  无甚新意。
  左臂旧伤处隐有酸胀,似被寒气侵过,查遍周身,未见新创,许是昨日与杨戬切磋,其玄冰劲力残留,交手时并无此感,更怪。
  回云楼宫,见案头镇纸下压着一方素帕,针脚细密,绣着两只雀鸟,何时所遗?
  全无印象,心烦,掷于火盆。
  今日点卯,无意间闻值守天兵闲谈。
  言及“三坛海会大神那位夫人”,语焉不详,似有忌讳,见我至,皆噤声垂首,神色惶然。
  烦甚,索性搁笔,直赴司命殿,殿内幽深,命薄浩瀚如烟海,悬浮于虚空,流淌着亿万生灵的命轨流光。
  判官见哪吒亲至,惶恐相迎。
  “元帅欲查何人命数?”
  “吾自身。”他答。
  判官愕然,旋即垂首:“元帅乃天神正位,命薄……恐无记载。”
  “查。”
  判官不敢再言,引他至殿心一方最为古老、气息也最为晦涩的命台前,台面光滑如镜,内里似有星河缓缓旋转。
  “元帅只需凝神其上,若有……若有强牵之因果,或可显影一二。”
  哪吒凝神,目光如炬,刺入那缓缓流淌的星河。
  起初,唯见一片混沌金光,属于天神的煌煌命格,坚固如磐石,隔绝一切窥探,金光深处,杀伐之气冲霄,战功赫赫的印记如星辰密布。
  陈塘关前剔骨还父,莲花化身,封神战场横扫千军,天庭镇守诛妖荡魔,皆是清晰烙于神魂的记忆,冰冷确凿。
  哪吒蹙眉,正欲斥其无用。
  就在心神微松的刹那,一点微光透了出来,紧接着,并非连贯的画面,而是破碎的流光,强行撞入识海。
  漫天赤霞,冰冷红烛,昆仑风雪。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悲伤无泪的眼。
  “元帅!”判官惊骇欲绝。
  哪吒猛地后退一步,扶住殿柱,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可……可曾看到?”判官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哪吒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与灵台的震荡,抬眼,死死盯住判官:“命薄之中,可曾记载过……一颗樱桃核?”
  判官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云砖上:
  “元帅息怒!命薄……命薄只载生灵命轨因果……一颗……一颗果子核……如何……如何能载啊!”
  果子核……
  是啊,一颗果子核。
  无魂无魄,不入轮回,怎配在司掌三界生灵命数的命薄中留下痕迹?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狠狠按压住左胸的位置,仿佛那里真有一颗无形的樱桃核,硌得他生疼。
  云楼宫的案牍再难安坐,哪吒起身,未着甲胄,只一身常服,径直去了灌江口。
  杨戬见他神色不同往日,未多问,只命人取来几坛陈年烈酒,酒刚启封,浓郁辛辣的气息还未散开,毛茸茸的身影便一个筋斗翻了进来。
  “嘿!喝酒不叫俺老孙?不够意思!”
  孙悟空大喇喇坐下,抢过一坛,拍开泥封,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顺着他下巴滴落,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哪吒,
  “怎么?三坛海会大神也有烦心事?让俺老孙猜猜……莫不是又被那劳什子的‘果子核’硌着了?”
  哪吒执杯的手猛地一顿,金瞳刺向孙悟空:“你知道什么?”
  孙悟空嘿嘿一笑,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知道的不多,就知道当年在五行山下,有人偷摸给俺送酒时,怀里总揣着个宝贝似的玩意儿,红彤彤的,像颗心。有人问,她就笑,说是‘哪吒的心火’。”
  他眼神忽地沉下来,带着刻骨的嘲弄,
  “如今倒好,心火灭了,只剩个硬邦邦的核,还硌得慌!”
  哪吒的杯中烈酒波纹激荡,他看向杨戬:“你呢?你的天眼……又看见了什么?”
  杨戬端起酒杯,并未饮,只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看见了结局。”
  “从你第一次在伐纣战场上为她发疯,抱着那根染血的发带不撒手时,天眼便已映出你元神深处的裂痕。”
  “我看到你身上的‘天命’,并非简单的神职枷锁,而是来自身躯本质的侵蚀,如同烈日炙烤露水,终将使其归于虚无。你的‘火’,太过霸道,也太过纯粹,注定会焚尽所有靠近的、试图与你相连的‘情’。”
  他抬眼,目光穿透酒气,直刺哪吒眼底:“我告诉过她。”
  “告诉她,你终会如此,告诉她,靠近你,如同拥抱一座注定融化的冰山,最终只会被冰冷的死水淹没。”
  “可她怎么说?”
  “她说,‘飞蛾扑火,亦有其道,我非飞蛾,他亦非火,他是金乌,注定悬于九天,焚尽前路,不问归途。而我……’”
  杨戬闭了闭眼,似乎穿过漫长时光,再次看到了那个站在他面前,面对天眼警示却依然平静含笑的女子。
  “‘而我,甘做他焚世途上,最后一滴……被蒸干的露水。’”
  话音落下,灌江口灌入的夜风仿佛也凝滞了片刻,带着江水的湿气,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她明知结局,却从未退缩。”
  “不止是你,哪吒。她是与应,亦是悬在我们心头,一捧……不敢惊扰的雪。”
  似乎是他们刚掀了天庭之后,那时意气风发,她和哪吒似乎要去环游天下,顺路带上他们一程,第一站,是个凡间集市。
  “杨二哥!大圣!快过来呀!这里还有你们样子的糖人呢!今天哪吒请客,咱们一人一个!”
  “我只说了请你!”
  “别这么小气啊小娃娃!”
  “……哮天说也想要。”
  “哎呀!老板!快!再捏一个威风凛凛的二郎真君!还有一只神犬!”
  灌江口的夜风带着水汽,吹散了那点虚幻的甜香与暖意,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和满桌未动的酒菜。
  孙悟空猛地抓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坛,辛辣的酒液顺着下巴流淌,洇湿了他胸前的毛发。
  他“砰”地一声将空了大半的酒坛砸在桌上,眼眶却微微泛红。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他不再看任何人,扛起金箍棒,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灌江口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句被风撕扯得破碎的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俺老孙……再去趟集市……”
  哪吒怔怔地坐在原地。
  他抬手,无意识地抚上那处旧伤,酸胀感依旧隐隐传来,杨戬说那是她的“寒潭”,是他这颗“金乌”永远无法靠近的“露水”。
  露水……
  金乌悬于九天,焚尽万物,露水注定被蒸干。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走了。”
  杨戬没有挽留,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为了心爱之人敢掀翻天庭的混世魔王,如今只剩下一个被规则重塑的完美躯壳,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