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与应微微颔首,使命既达,便该离去,她转身,衣袂在微风中轻拂,不留一丝眷恋。
  一步,两步……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融入天门往来仙神的流光溢彩之中时——
  “等等!”
  与应足步顿止,却未回首。
  身后传来急促沉重的足音,一股巨力猛地钳住她的皓腕,力道之大,几欲捏碎腕骨,与方才接过请柬时的平静判若两人。
  “与应!你看看我!”哪吒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开,挟着穿透百年时光的血腥与刻骨绝望,字字如从胸腔深处呕出,“你看看我!我是哪吒!哪吒!!”
  与应被他强行拽转回身,被迫抬眼,撞入一双翻涌着滔天血海的眼瞳。
  那金瞳深处,倒映着尸山骨海的战场,与百年前昆仑风雪中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却与更久远记忆里的身影骤然重叠。
  那是伐纣时期的他,竟不知被何种伟力,硬生生从时光长河的血色漩涡中,拖拽到了她的面前。
  “我是哪吒!你的哪吒!你看看我!!”他嘶吼着,声浪在南天门巨大的穹顶下激荡,震得往来仙神惊愕侧目。
  与应静静凝望着他。
  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瞳,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扭曲的面容,映出他眼中翻腾的、属于伐纣战场上的血与火、痛与狂。
  她抬起另一只未被禁锢的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然后,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如同铁钳般紧扣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每掰开一根手指,都在剥离一层名为“过往”的血痂,哪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疯狂的血色被更深沉绝望所取代。
  他看着自己紧扣的手指被她一根根掰开,看着那曾经被他视为生命的联系,在她平静的力量下,寸寸断裂。
  “元帅……”最后一指松开,与应的皓腕终获自由,白皙肌肤上烙着一圈刺目红痕。
  她收回手,轻轻抚平被攥皱的衣袖,抬眸,对着眼前这尊仿佛自地狱血池爬出的“哪吒”,唇角竟微微向上弯起。
  那笑意,清浅如莲池水面倏忽即逝的涟漪,却带着昆仑风雪般的凛冽。
  “元帅慎言,”她语声清越,“小仙自然识得尊驾。”
  话音落,她微一颔首,姿态无可指摘,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衣袂飘然,身影没入南天门熙攘的流光之中,再不回首。
  第59章
  人间上元,万家灯火如昼。
  哪吒独立孤峰之巅,脚下是蜿蜒千里的璀璨灯河,凡人们聚于城镇,欢声笑语随着一盏盏明灯升腾入夜穹,鱼灯、鹤灯、莲灯……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他本不该在此,天神巡视人间,职责所在,当无片刻耽留,然,当第一盏灯焰点亮尘世,他的身形已先于思绪,落定于这座无人孤峰。
  哪吒不解为何要观此凡尘俗戏,灯会、祈愿、团圆,与他何干?天神不需光明,不需暖意,更不需……陪伴。
  “元帅。”身后天兵恭敬禀报,“北天门现妖魔踪迹,玉帝谕令,命元帅即刻前往。”
  哪吒未回首,只微一颔首:
  “知晓了。”
  “可需小神备下云驾?”
  “不必,本帅自行前往。”
  天兵退下,哪吒最后望了眼漫天星火,正欲离去时,山脚溪畔,一盏孤零零的莲灯勾住了他的视线。
  那灯通体素白,形如初绽青莲,迥异于周遭的浮华,正顺溪水缓缓漂流,灯芯焰光微弱,似随时将熄,却倔强地燃烧着。
  哪吒鬼使神差般降下风火轮,溪畔空寂,唯余那盏莲灯卡在石隙间,轻轻摇曳。
  他俯身,指尖刚触及冰凉灯壁,一幅画面倏然撞入脑海:自己正与一位面容模糊的女子在河边放灯,彼时的自己,似有无尽欢欣。
  哪吒蓦然回神,发觉自己仍蹲踞溪边,指尖死死捏着那盏莲灯,他做了一个连自己亦无法诠解的举动。
  指尖轻点,莲灯漂浮而起,哪吒凝视着那点将熄未熄的微焰,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话语。
  旋即,松手,莲灯晃晃悠悠,升入夜空,汇入那万千明灯之列。
  就在莲灯脱离视线的刹那,一股莫名的空茫袭来,他蹙眉凝思,却如何也想不起方才所为,溪畔空寂,唯有夜风掠过草叶的簌簌声。
  “怪哉……”哪吒低语,旋即摇头,“妖魔要紧。”
  风火轮起,身影转瞬消逝于天际。
  那盏莲灯继续攀升,穿过云霭,越过星汉,最终悬停于九重天边缘,此处云海苍茫,仙气氤氲,与下界喧嚣判若霄壤。
  一只素白的手,接住了上升的莲灯,与应垂眸,琉璃般的瞳仁里映着那跳动的微焰。
  “元君,蟠桃宴将启。”
  仙婢于身后轻声提醒。
  与应颔首,却未移步。
  指尖轻抚过冰凉灯壁,正欲将其置于一旁,灯芯忽地爆出一朵小小的金莲。
  “这是……”
  仙婢好奇:“元君见着什么了?”
  与应摇头:“无他。”她松开手,莲灯继续升腾,没入云海深处,
  “不过……一盏残灯罢了。”
  蟠桃宴上,仙乐缥缈,与应端坐席间,眸光不时飘向殿外琉璃穹顶,不知何故,她总觉今夜天幕分外明澈,恍若被千万盏尘世明灯映亮。
  宴至中巡,一位天将匆匆入内,附耳玉帝,玉帝颔首,朗声宣道:“中坛元帅已平北天门妖氛,众卿可安。”
  众仙举杯庆贺,与应也端起酒杯,却在听到某几个字时微微一颤,酒液洒出几滴,在雪白的衣袖上留下淡粉痕迹。
  “元君无恙否?”旁席仙君关切相询。
  与应搁下杯:“无碍,今日……可是人间佳节?”
  仙君莞尔:“正是上元,人间放灯祈福之时,元君何故问此?”
  “随口一问。”
  宴罢,与应未即返灵山,信步至天河畔,此处能清晰照见人间倒影,此刻水面上浮光跃金,点点烁烁,恍若星河倾落。
  与应凝望着那些光点,素手无意识抚过腕间,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是枚温润玉坠。
  “或许……”她轻语,余音散入风中。
  玉坠脱手,坠入天河,溅起微小水花,旋即沉入幽深水底,与此同时,人间某处溪流边,一盏素白莲灯被冲上卵石滩,灯芯早已熄灭。
  夜风呜咽,卷过山巅枯叶。
  哪吒立于北天门外,火尖枪尖犹滴落妖魔之血,妖氛已靖,使命已成,他却迟迟未返复命,一种莫名的空落萦绕心头,仿佛遗落了什么极重要之物。
  “元帅。”天兵上前禀报,“战场已清。”
  哪吒颔首,目光却不自主投向人间方向,那里的灯火渐次稀疏,唯余零星几点,仍在夜色中执着明灭。
  “今日……”他启唇,又止,“罢了,回天复命。”
  混天绫于身后拂动,掠过一片飘过的流云,云影深处,似有莲灯残像一闪而逝,无人留意。
  两盏灯,一盏升向九重天,一盏坠向人间,在某个错身的瞬息,它们曾短暂地擦肩而过,光影交汇的刹那,恍若惊鸿照影。
  却终究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如参商之悬天,永无交轨。
  哪吒自一场短暂的调息中睁开眼。
  他习惯性地抬手,指尖抚过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空了一块,又似乎被某种无形之物填满,沉甸甸地坠着,却始终抓不住任何实质。
  他蹙了蹙眉。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仔细去想,脑海中关于天庭职责、战阵杀伐、修炼法门的记忆清晰无比,并无缺失。
  他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身影,是威震三界的战神模样,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试图找出那莫名空虚感的来源。
  他甩甩头,将那点无谓的思绪抛开,三坛海会大神,不需要那些无用的牵绊,他该去巡视南天门了。
  步出殿门,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灵山的方向。
  层云叠嶂,紫气氤氲,一派祥和。
  心底某个极幽微的角落,似乎被那温润的紫意轻轻一触,旋即,复归深潭般的沉寂。
  不过一个寻常的方位罢了。
  他想。
  昆仑之巅。
  哪吒独立于绝顶之上,火红的身影是这片冰原上唯一灼目的存在。
  他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来看雪,昆仑的雪,终年不化,浩渺纯净,他想,这应该是三界最好的雪了。
  可是,那人是谁?
  他努力回想。
  就在他强行压下心绪,准备催动风火轮离开这令人不快的绝顶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抹异色。
  在漫天狂舞的苍白之中,在距离他不远的雪丘之上,立着一道幽幽倩影。
  她站在那里。
  乌黑的长发未绾,被凛冽的风卷起,丝丝缕缕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素白衣袂翻飞,唯有一根绯红的系带,紧紧束在纤细的腰间,如同飘离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