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的话合情合理,与应近日确实清减了些,旧日尺寸未必精准,她瞥了一眼既回,对方依旧低垂着眼,姿态恭谨,看不出丝毫逾矩。
  与应:“准。你们将料子留下,稍后听既回回禀便是。”
  司织坊众人留下琳琅满目的料子,行礼退下。
  殿门合拢,偌大的外殿只剩下与应和既回两人,方才议事留下的喧嚣余音消散,空气变得粘稠寂静,只听闻殿角莲池水流的淙淙声。
  既回:“元君,请移步。”
  与应依言起身,走到殿中较为空旷处站定,既回拿尺,走到她身后。
  与应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靠近,没有脚步声,但那股如影随形的存在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将她笼罩其中。
  冰凉的尺轻轻贴上她的后颈,沿着脊椎一路向下,与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那触感很轻,很专业,仿佛只是在丈量一件器物,可丈量者本身的存在感太强,尺子滑过之处,带起难以言喻的战栗。
  肩宽,臂长。
  尺子绕过肩头,来到身前,既回绕到了她的正面,依旧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得近乎刻板,她的手指很稳,操控着尺,丈量着与应的胸围。
  距离很近。
  近到与应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能看清她鼻梁侧面那道过于硬朗的线条,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自己额前的碎发。
  那气息带着被殿内莲香掩盖的灼烈感。与应心头一跳。
  又是错觉?
  既回似乎毫无所觉,她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僧袍,引导着尺子绕过胸前,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触碰。
  可偏偏就是这种刻意保持距离的精准,让每一次尺子边缘擦过衣料时带起的细微摩擦,都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扰人。
  轮到腰围。
  尺在她腰后合拢,既回的手指在背后灵巧地捏住尺子的两端,与应感到腰侧微微一紧,是尺子被拉紧丈量。
  这个姿势,让既回几乎像是从背后虚虚地环抱着她,沉甸甸的注视感再次从头顶落下,如芒在背。
  与应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
  与应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盯着屏风上那跳跃的火焰莲纹,试图忽略身后几乎贴上来的气息和无处不在的注视感。
  袖中的樱桃核,不知何时又变得温热,贴着她的腕骨,一下下地搏动着,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元君,请抬臂。”既回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与应依言抬起手臂,尺子绕过腋下,丈量胸围上部,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既回微微倾身,调整着尺子的位置,一缕乌黑的发丝从她发边滑落,轻轻蹭过与应裸露在外的小臂。
  冰凉,滑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痒意。
  与应的指尖蜷缩了下,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不同于仙娥的柔顺,更像某种蛰伏的猛兽。
  丈量终于结束,尺从她身上撤走,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退开些许。
  既回后退一步,垂首记录着尺寸,声音平稳无波:“元君尺寸已记录完毕,婢子即刻去司织坊回禀。”
  “嗯。”与应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既回低垂的侧脸,那硬朗的轮廓在光影下似乎更加清晰。
  与应转身,重新走向堆满卷宗的案几。
  那点因量身而起的异样感,并未随着公务繁忙而消散,反而如同殿内袅袅不散的莲香,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与应,直到一日午后。
  与应正凝神推演东郡水患的几处关键节点,殿外云廊下隐约传来压抑的争执声,起初她并未在意,但声音渐渐拔高,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腔和刻意压低的冷斥。
  语调过于冷硬,带着一种与既回平日恭谨截然不同的戾气。
  与应放下玉简起身,她并未立刻出去,而是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向外望去。
  只见云廊拐角处,三名小仙娥挤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捂着脸嘤嘤哭泣,脸上赫然是个清晰的巴掌印,而站在她们面前的,正是既回。
  既回并未看那几个哭泣的仙娥,而是微微垂着眼,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既回:“哭?扰了元君清净,惊了殿前莲池灵气,掌嘴已是轻的。再嚎一声试试?”
  她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那捂脸哭泣的仙娥,仙娥吓得连哭都忘了,只剩颤抖。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的腿?七苦殿前,是你们几个小造物能随意喧哗、探头探脑的地方?元君案头那方镇纸,可是昆仑寒玉所雕,碰掉一丝玉屑,你们几条命够赔?”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几个仙娥惊恐地连连后退,差点撞上廊柱。
  既回笑着说:“再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司造监里缺几个剥皮剔骨、抽筋炼器的苦役,我看你们这身骨肉,倒是勉强凑合。”
  剥皮抽筋,被她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出来,寒意瞬间浸透骨髓,连旁观的与应都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升。
  这哪里是仙娥?这分明是……
  “住手!”
  那三个小仙娥连滚爬爬地躲到与应身后,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敢小声抽噎。
  殿门开启的轻响传来,方才还弥漫在“既回”周身的骇人戾气,瞬间消弭无踪。
  她立刻转身面向与应,头颅深深低下,肩膀瑟缩,方才能刺破天穹的气势,此刻竟矮了几分,透出小心翼翼的惶恐。
  她垂着头,声音细弱微颤:“元、元君……婢子……婢子并非有意喧哗惊扰元君清修!实在是她们几个在殿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婢子唯恐惊扰了您推演水患的大事,才……才出言制止……”
  她说着,偷偷抬起一点眼睫,极快地瞥了与应一眼,眼神怯生生的,仿佛刚才那个口吐“剥皮抽筋”狠话的煞神,根本是旁人的幻影。
  与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疑云翻滚,可眼前这个“既回”,又是如此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甚至因为惊扰了她而显得格外自责卑微。
  “她们窥探喧哗,自有天规戒律处置,何须你动用私刑,口出恶言?”与应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责问,但目光却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看到了对方微微瑟缩的肩膀,看到了垂在身侧正微微发抖的手指,看到了低垂头颅下露出的脆弱的颈侧。
  刚才那骇人的气势……难道真是自己连日推演水患、心神耗损过甚,看错了?
  毕竟,这“既回”平日在她面前,连递杯茶都屏息凝神,耳根动不动就染上薄红,拘谨得像个刚化形的小妖。
  刚才那番狠话,虽然戾气重了些,细想起来,倒像是被逼急了的护主心切?司造监那些人,仗着资历,窥探七苦殿、背后嚼舌根的事,也确实屡见不鲜。
  而且“剥皮抽筋”?这话听着……怎么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劲儿?与应心中蓦地闪过一个身影,随即又强行按捺下去。
  哪吒?他怎会如此憋屈地扮作仙娥?他若恼了,只会是火尖枪开路,混天绫翻江倒海,把整个司造监掀个底朝天。
  眼前这个“既回”,顶多是……学得有那么一点点形似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方才那点惊疑便如潮水般退去大半。
  比起一个深藏不露,潜伏在侧的煞神,一个因为护主心切而模仿了某些人做派稍显莽撞的忠心仙娥,似乎更容易让人接受。
  “下不为例。”与应最终开口,语气已缓和了些许,“带她们去司药监看看伤。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是!谢元君开恩!”既回立刻应声。
  与应不再看她,转身步入殿内。在她身后,既回恭敬地送走了那几个互相搀扶的小仙娥。
  当回廊下终于只剩他一人时,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瞬间褪去,他缓缓直起身,方才的惶恐瑟缩消失无踪,脊背重新挺得笔直。
  哪吒看着与应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指尖轻轻捻过方才用来擦手的帕子,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点邪气的弧度。
  东郡水患的卷宗终于理出些脉络,与应决定亲赴司雨监调阅更详尽的云图记录。她起身,声音清浅:“既回,随我去司雨监。”
  “是。”既回应声干脆,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玉简,无声息地跟上。
  与应步出七苦殿,行走在横跨云海的玉廊之上。她步履轻盈,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动,宛如一片不着力道的云,飘然前行。
  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威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宁静,仿佛能涤净一切尘埃。
  廊上仙侍往来如织,或捧文书步履匆匆,或持法器神色肃然。
  一个捧着高高垒起玉牒的小仙侍,许是太过紧张,脚下一滑,惊呼声中眼看就要连人带牒摔倒在地。
  与应几乎在同时停下脚步,身形微侧,云袖如流水般轻拂而出,一道柔和的力量稳稳托住了小仙侍踉跄的身形,也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玉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