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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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孩童沿街欢腾追逐,士庶熙熙攘攘,皆为这第一场瑞雪喜上眉梢,道旁坊墙垂落下粉雕玉砌的柳枝,四处笑语不绝。
  今日本是休沐,然长孙无忌心思难静,照常前来雍州府署办公。
  闻外界喧嚣,他从卷牍中抽身,迈步踱出大门,悄缓徘徊于檐底。
  目光透过天外,凝望白雪纷扬飘落,日光将雪地照得晶莹,长孙无忌撩袍扶膝蹲下,伸手出袖,指腹拾起将将坠落的一片雪花,未及眨目,转瞬即逝。
  那雪花化作冰水数滴淌落,倏地令他一凛。
  他猝然思及昨晚少女伏在他的背上,于耳畔喃喃吐出的醉话。
  「小时候无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只能听着他们在边上做游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冬天的时候流浪猫很可怜,我在雪地上用树枝搭木屋,想让它们有个家,但我搭了好几年也没有一只猫愿意进来,我想应该是我搭得太简陋了,它们都不知道这是我为它们准备的家,可我的手都冻坏了,一到冬天手上全是冻疮。」
  「你看……连猫都不理我……它们知道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照顾好它们。」
  他想,雪地里的冬日那般冷,少女孤身一人,又是如何度过。
  他攥起一团雪,任凭凉意化开,钻入袖中四散蔓延,刺骨的寒冷旋而渗透神经,原来这便是她的孤独。
  “郎君,天冷需添衣,莫着了凉。”管事捧着大氅疾步趋来,观他衣衫单薄,殷切劝道。
  长孙无忌仿佛失魂落魄,对老者的出现浑然未觉。
  少女的灵魂该是若深冬般冷寂,而他惟能以身躯领会那孤寒,试着感受她不为人知的落寞。
  他缓缓闭目,漫天落雪遮过他的眉骨,浸没他的感官,直至两声叫唤不约而同传来——
  “县公,秦王教令!”
  “辅机老师!”
  两声皆焦灼不安,语气同样急切,迫开他的眼目。
  ……
  马蹄顿止,一人滚鞍落地,匆匆上前,作揖行礼:“秦王请县公速去前线。”
  李惜愿才来到府衙门前,便多了个拦路虎与她抢人,不满地鼓起脸颊。
  长孙无忌却先视向她:“阿盈有何事?”
  军机在前,李惜愿也不好多言,只简略道:“我来向辅机老师借些人手。”
  “需要甚么人?”
  “借些衙……”李惜愿深知这要求颇为特殊,挠挠脑瓜,立刻改口,“我能不能先和辅机老师吃个饭,你吃饱了再上路也不迟。”
  “我请你。”
  李惜愿摇摇头:“不用不用,是我有事相求,得我请你。”
  因时间紧迫,李惜愿寻了家坐落府衙旁的食店,迅速点了几道招牌,并让酒博士催庖厨加快上菜,酒博士会意而去。
  两人相对而坐后,昨晚的尴尬卷土重来。
  李惜愿小心翼翼瞄他脸色,沉思半晌,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问他:“我没对辅机老师说甚么罢?”
  “说了。”
  她悚然一惊:“我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
  他浮出淡笑:“你猜猜。”
  可恶,她就知道一定是难以启齿,导致辅机老师都不好意思开口!
  “只要没跟你说我小时候的糗事就好。”李惜愿自我安慰。
  “你将之唤作糗事么?”
  她原以为过于小声他未听清,不想他沉寂一刻,忽然抬目。
  坏了,一定是一个没注意,把过往如倒豆子般全讲给他听了,她不由嘀咕。
  不过她揣测他应该对自己的悲惨经历不感兴趣,没人会愿意听别人诉苦,大概也没记住。
  李惜愿摸摸发顶,咧笑圆话:“辅机老师不用在意,我喝多了,讲的话都不真实,你信了就输了。”
  长孙无忌将她看着,一晌后仍未出声,李惜愿眨眨眼:“辅机老师为何这般瞧我?”
  “无甚。”他避开视线,回至正题,“你来寻我借何人?”
  李惜愿见他主动提起,便也不卖关子,单刀直入:“我想向辅机老师借一些衙役和书吏。”
  “要多少?”
  他竟然未问为甚么,李惜愿心里一阵感动,想了会儿:“十个。不对,三十个,多多益善,我怕那人家仆来闹事。”
  话音一出,她顿时意识到会引发歧义,立即解释:“我是秉公执法,你不知道,小杜先生被尹妃父亲的家仆无理打伤,还毫无悔改之意,我必须得为小杜先生伸张正义。”
  长孙无忌再度静默。
  “你是为了杜克明。”
  过去良久,他蓦然道。
  “辅机老师不愿意借?”问他语调冷肃,似不情愿,李小六耷拉下脸,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
  “借。”长孙无忌起身,“我将雍州官印予你,一应人等听你调遣。”
  李小六望他拂袖远去,不顾身后酒博士已端上餐盘,忙招手唤住他:“辅机老师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留下一道声音:“秦王既有教令,我当即刻前往。”
  .
  “如何,六娘借到了么?”视李惜愿远远走来,李世勣上前问询。
  见她点头,李世勣道:“我带了人,我随六娘同去将尹阿鼠执往雍州官署。”
  李惜愿观他果带了一列卫卒,转眼盯向他,摇摇首:“世勣莫随我去了,我一人便好。”
  李世勣笑了一笑:“六娘信不过我?”
  李惜愿眉眼倏然凝重,道:“倘若阿耶怪罪,我尚且无事,却会连累了你。你大好前程,不可受阻。”
  “但六娘需要我。”李世勣笑道,“大好前程于我不过浮云耳。”
  第61章 第六十一话“我亦是。”
  一行人甫临近门前,蹲候家奴如临大敌,呼一声簇拥围拢,持棍拦阻去路,为首男子当即圆睁怒眼,一张面孔凶神恶煞:“何人擅闯国丈宅邸?”
  望见李惜愿,男子上下打量,抱臂眯目:“怎还有一女子?莫非也来为那杜如晦打抱不平?”
  “大胆!”李世勣掀袍上前,将她遮入身后,“公主在此,孰敢无礼?”
  家奴观二人穿戴不凡,心中先起惧意,本皆外强中干之辈,闻言声嗓不由悄低,眼珠轱辘一转,赔笑道:“我等皆奉国丈之命行事,国丈亦是得了圣人之意,杜学士挨打,实与我等毫无干系。”
  李惜愿不理会他,径直与李世勣穿过前厅,步向后院。
  “尹阿鼠何在?”李世勣喝问那追上前来的家奴。
  起初支支吾吾,许是被气势所威慑,家奴喏喏指向一处厢房:“家主在饮酒。”
  尹阿鼠自女儿得幸于李渊,从此飞黄腾达,跋扈之名便闻于坊间。终日只是酣饮作乐,横行乡里而无人敢言。
  他醉眼惺忪,晃着金樽侧卧榻中,忽闻屋门猛地顶开,一家奴跌跌撞撞闯入,在他勃然作色的眼神下惊慌叫喊:“家主……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男一女,似乎是为了杜……”
  “怕甚么?”尹阿鼠不悦竖眉,未及训斥这冒失的家奴,便见他口中的一男一女迎面踏入。
  二人俱是面若冰霜,气氛僵沉,尹阿鼠却睁着一双眼来回扫视,支起上身,张嘴便斥:“你们好大的胆,可知这是谁的府邸?”
  “尹国丈。”男人道。
  尹阿鼠两唇颤了颤,神态凶悍:“既知我是国丈,还敢冒犯?”
  “还望尹国丈自缚见官。”李世勣挑眉,藏过一抹笑,“莫非,需我请你?”
  瞥了眼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尹阿鼠心里掂量他官职,忖度着定是不大,顿时搁下心,一张脸毫无惧色,冷哼一声:“便是圣人,也需卖我三分薄面,你奉了谁的命敢拿我?”
  那家奴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吭气,间歇犹豫着抬起头,插了一句低语提醒:“家主,这两位是……公主与……莱国公。”
  话音刚落,尹阿鼠的面色显然一变。
  “公主国公不知,给那杜如晦教训乃是圣人与太子之意,我不过是依言办事。”晓得不能硬碰硬,尹阿鼠气势稍弱,搬来李渊与李建成作挡箭牌。
  李惜愿蹙眉:“一派胡言。”
  “公主冤枉!”尹阿鼠两目猩红,“是那杜如晦过门不下马,无礼在前,岂能责我!”
  李世勣视也不视他,眼风转向身旁衙役,喝道:“拿下!”
  “李世勣!你以何罪名拿我?”尹阿鼠厉声高叫。
  “本官奉了雍州牧之令而来,恐国丈不通文墨,不识律法,本官特来告知国丈,按唐律,无故殴他人者,须笞五十。”李世勣微哂,“国丈,请罢。”
  一听要动真格,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非死即重伤,尹阿鼠怒不可遏,劈头斥道:“你敢!我乃德妃亲父,当朝国戚,谁敢动我!”
  李惜愿与李世勣对视一眼。
  他旋即扬手,候立门外的卫卒迅疾一拥而上,不待尹阿鼠急唤家奴抵抗,转瞬间,便已被全副武装的精壮卫士挟按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