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闻言,长孙知非抬眸,但见女孩细嫩的手心之间,躺着一个弯眉眯眼、形态滑稽的笑脸面人。
  “这是……”
  “这是我今日在都会市的浮摊上买的。”李惜愿向她半咧嘴角,“你瞧瞧长得像不像我?”
  长孙知非接过面人,握于手中翻覆端详,闻她话音,眉梢倏然展笑:“阿盈可比这面人好看得多。”
  “但我还比不上这个面人。”李惜愿未能因这奉承之辞开怀,反而故作落寞,“它能逗嫂嫂笑,我却没有这个能耐。我明白嫂嫂很难过,可我连让你在我面前自由自在哭一场的本领都没有。”
  “傻阿盈,我没有很难过,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为何?”
  望着她闪着大大疑惑的瞳眸,长孙知非微笑抚摸她发顶,又捏揉那双柔软的脸颊:“感谢我的好阿盈让外祖母过了最后一个温暖又热闹的年节,不独令她不再有遗憾地离去,我亦不用因未尽孝心而过分自责,故而我很感激我们阿盈。”
  她诚然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闻言,李惜愿倏尔释怀了。
  自己似乎委实做了一件好事情。
  “那我能抱抱阿音么?”她怀揣期待。
  得到首肯,未等她打开双臂,李惜愿即被女子拥入清谧馨香的怀中。
  “阿盈瞧上去也不快乐,是甚么事令你如此烦恼?”衣衫窸窣摩挲,发顶飘来长孙知非缓柔询问。
  “阿史那云要订亲了。”李惜愿失落地垂下眸子,搓搓早已揉皱的衣角,“我不想她这么早就离开自己的家。”
  长孙知非诧异:“你不是帮她家酒楼转危为安了么,为何又订了亲?”
  “她说这回她可以嫁给喜欢的人,所以多亏了我。”李惜愿闷闷地说,“但我一点也不需要这样的感谢,为甚么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家呢?”
  她弯腰脱鞋,连着袜将双足塞进榻上的被窝中,脑袋埋入膝盖,近乎泄气道:“我只是觉着,要是我们能一直不长大就好了。”
  “为何有此想法?”
  “因为长大了就不快乐了。”
  “看来阿盈不晓,我在这里便很自足。”长孙知非笑道,“由此可见,长大了未必不能快乐,阿史那二娘也未必不能在新家得到幸福。”
  “你真的快乐么?”
  “阿盈是觉得你哥哥待我不好,还是你不够喜爱我?”长孙知非温润的唇角衔挂笑意。
  好有道理!
  李惜愿顿而想通,恢复了以往的开怀,紧紧搂住女子纤细的脖颈,贴向她的耳畔,嘻嘻笑道:“自然喜爱,都喜爱到想和哥哥抢走阿音了。”
  “……”
  .
  临近戊时,沿街酒肆均将闭户,明月悬空,几缕斑驳树影拨入窗牖。
  拒过两名欲进阁中侍酒的披巾歌女,房玄龄视一眼垂眉自酌的友人,将叹息压回舌底,捧壶立身,亲为杜如晦斟盏。
  “克明向以风流自命,我以为你事事看得皆淡,未料论豁达竟比不得我。”房玄龄目露揶揄。
  杜如晦接盏攥于手间,掀眸视向他:“玄龄面上淡薄,恐心中悒郁比我只多不少。”
  他复向房玄龄举卮:“公身负才学十倍于如晦,我况且如此,试问公目今甘心么?”
  他此语问得锐利,房玄龄亦直视他目光,忽而一笑:“甘心如何,忿懑又能如何,除却私底与你对酌发牢骚,难道明日便能身披朱紫腰缠金銙么?”
  “时也命也,纵牢骚满腹,亦不过一江东流春水而已。”杜如晦饮至微醺,苦笑将杯中小月倾晃揉碎,曳出满眸波光清影。
  ——克明王佐之器,栋梁材也,我今授你滏阳县尉一职,望莫嫌职卑禄薄,愿保令德。吏部侍郎高孝基如是与他勉励。
  京兆杜氏,门第源深,且祖母出身太*原郭氏,他自幼即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才名亦显扬于长安士子口中,如今等候铨选良久,惟候来高孝基近乎搪塞的言辞。
  他不弃官微,只恨经书满腹,竟被敷衍作只配县尉一职。
  而房玄龄境遇并不好于他,于羽骑尉闲职上羁系数年,一朝授以实官,亦不过领了一纸隰城县尉的调令。
  一双知己,今俱成世间失意之人。
  “无碍,至少今夜圆月清幽,足可相伴。”
  正当此时,阁外忽传来一阵酒博士的低细劝声,似在阻一人进入:“小娘子莫要让小的为难,里间两位贵客俱已酒至半酣,您这般冒然闯入,恐不合时宜。”
  “那麻烦大哥替我通报一声,就说妹妹来找哥哥归家了。”
  “冒昧问小娘子,您是哪位贵客之妹?”酒博士惧怕出事,再三谨慎问询。
  门外女孩似犹豫一瞬,随即答,“我说了你也不信,你不妨进去问问他们,他们定争着说是我哥哥。”
  闻得若隐若现透来的熟悉脆音,门畔闲坐的房玄龄不禁扬出一个微笑。
  瞥了眼窗扉边望月的杜如晦,由于距阁门较远,且神思远飞天外,未能察觉有人悄摸溜入。
  待他意识回笼,卮中已空,欲旋身回案再斟一盏时,惊觉案沿一女孩正单手捧了只巨碗,另只手捉箸席卷盘中菜肴,风一般往嘴里扒饭。
  青年顿愕。
  “……阿盈?”
  第19章 第十九话“咱们小杜先生可是宰相根苗……
  闻声,李惜愿终于恋恋不舍地搁下箸筷。
  嘴里还鼓囊囊塞着大米饭:“小杜先生。”
  吞咽毕,她掏帕拭嘴,指了指案上一溜未动的肴盘,小声说:“我瞧你们光饮酒不吃菜,好多都没动过,太浪费了,我就想着帮你们解决掉。”
  杜如晦笑了一笑。
  此乃今宵他唯一发自深心的笑容。
  “那我继续吃了?”李惜愿箸筷悬于半空,踟蹰着问。
  “尽管食罢。”杜如晦将较远处的肴盘推至她伸手能及的位置,又唤了声酒博士,“劳烦按贵店招牌再端两道上来。”
  视他欲往袖中取钱,酒博士顿眉开眼笑,李惜愿慌忙摆手拦阻:“不用了不用了,这些已经够我吃了。”
  她吃得舌燥,又握铜勺舀了碗鲜鸡汤,仰脖咕嘟嘟灌下。
  “阿盈不必心急,我与玄龄明日晡时欲为你与二郎饯行,届时又可享用一顿丰盛佳肴。”杜如晦边笑语,将手边绢帕推向她。
  “可是明日午时我便要走了。”
  “不是后日么?”
  “听太史监的监候夜观星象,称说后日有大雨,因而阿耶适才说要提前了。”
  杜如晦微讶,俄而了然颔首,视着李惜愿食毕擦嘴,拍拍衣袖起身。
  “其实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酒足饭饱,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复咧开笑容,“未料到竟还能混一顿饭吃,多谢房先生和小杜先生的款待。”
  她煞有介事地向二人鞠躬,房玄龄逗她:“不该唤哥哥么?”
  意在方才门外她与酒博士的对话。
  李惜愿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弯腰:“谢谢玄龄哥哥,小杜哥哥。”
  酒楼外暮夜已深,人烟已稀,惟闻几声柴门间之犬吠,天外星斗闪烁未明。
  房玄龄尚有公务在身,因而与他别过,便由杜如晦送李惜愿回家。
  她照例将读书时不懂之处询问,而杜如晦亦予以细致解答,谆谆善诱,话音温缓。
  此乃过去数年的惯例,李惜愿的小脑瓜常冒出许多天马行空的问题,这时李渊李世民均爱莫能助,她便会捧着书跑去求教房玄龄杜如晦。
  二人不独学富五车,耐心更是首屈一指,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御用老师,常能令她醍醐灌顶,自觉头脑鄙陋后发奋苦读一月,即便之后老毛病复发继续偷懒拒学,亦能让李渊欣慰不已。
  她手中捏着从席上剩余的饮子,问得累了,才欲仰脖灌下,孰料指腹打滑,饮子悉数浇在青石板上。
  “好可惜。”不过悲伤很快翻篇,李惜愿自我安慰,“这条路喝了我的饮子,以后都会是甜甜的。”
  她摊开手:“小杜先生不想干就莫干了,不要勉强自己,永远不要为打翻的饮子难过,人生在世快乐才最难得。”
  步履未停,杜如晦微怔:“我未尝有辞官之意。”
  “我不信。”李惜愿眨了眨眸,用探究的目光直视他的胸口,“你肯定猜不出,我会读心。”
  杜如晦失笑:“我竟不知阿盈何时学来了这等本事。”
  “是李淳风道长教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李淳风?”
  “一个本事高深的相士,但他还很年轻,你未曾听过也很正常。”李惜愿视出他的疑惑,神情认真,“我觉得以他的能力,将来名声大噪绝非难事,就像小杜先生你一般。”
  “杜某?”话题忽然扯向自己,杜如晦倏而明白她用意,微微一笑,“难为阿盈拐弯抹角宽慰我。”
  “我没有宽慰你,我说的是实话。”她正色道,“你和房先生一样,将来一定会并肩屹立于万人之上,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