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多大的人,怎生还与阿盈抢食。”
  杜楚客白眼上翻,明明自己就比小六大两岁,这待遇差异,啧啧。
  李惜愿口中嚼着清甜的大颗桂圆,腮帮子鼓了一块,无视杜楚客哀怨神情,含糊问:“小杜先生怎么出门还带碗?”
  “向寺内僧人借的盆钵。”
  好聪明,她怎么就未想到。
  李小六脸颊堆满狗腿笑容:“小杜先生真好。”
  杜楚客:“我不赞同。”
  正巧腹中咕咕喊饿,她一阵风卷残云,将五谷粥消灭干净,起身拍了拍坐麻的膝盖,跑向水池处将钵洗了,将之还予杜如晦所指的小师傅。
  下一场俗讲需晡时方开场,其间有长达半个时辰的空闲,诸听众已寻机结伴赴堂中品用斋食,杜楚客耐不住饥饿,亦随人潮前去购买心仪素食。
  耳旁房玄龄与杜如晦已在探讨达摩岌多所讲经文,诸多名词翻转缠绕,于李惜愿眼中与天书无异,她听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想着方才还不若跟上杜楚客,一道瞧瞧有甚么好吃的斋点,好过原地罚站。
  蓦然,四处打量的目光无意间瞥过一人,李惜愿深吸一息,瞳孔惊恐放大。
  她顷刻矮下身子,忙不迭往房玄龄杜如晦身后躲,扯住袖管遮面,二人不禁生疑:“阿盈可是看见了甚么仇人?”
  “嘘,虞老师怎么也来了。”李惜愿缩缩脖子,打手势示意他俩噤声,“莫让老师瞧见我,让他发觉我又在外面玩,会和阿耶告状我不好好学习。”
  檐下廊间,一身苍青道袍的老者正与白髯高僧相谈甚切,清明瞳目朝不远处人潮中扫过,忽见两位年轻男子风度秀逸,卓然于人群之间,不由定睛细视。
  须臾认出二人,旋即与身畔高僧低叙数语,联袂踱来。
  “虞某竟能在此偶遇二位郎君,实乃天赐巧合。”虞世南捋须与老僧介绍,“师傅,此二人俱是我大隋青年才俊,腹藏万千诗书,前路无可限量。”
  房玄龄与杜如晦低首行揖,谦道:“晚辈承蒙谬誉,不胜惶恐。”
  虞世南复展袍介绍老僧:“此为虞某学书恩师,山阴禅师智永。”
  语方竟,他目见面前房杜二人宽袖之中,如幕帘般倏然被一双爪子扒开,随即一张小脸钻出,探头四下打量:“智永?智永在哪里?”
  众人不禁笑叹。
  虞世南轻拍她脑门:“这孩子,躲老师又是做甚?老夫早发现了你,不言出智永禅师大名,你还缩着不肯见老夫。”
  “嘿嘿。”
  李惜愿尴尬咧唇,摸摸脑瓜,眼神炯炯盯住他身旁高僧,脑海内作出一番判断:“您就是智永禅师?”
  老僧轻颔:“正是。不知小友是……”
  “我是虞老师的徒弟李小六,仰慕您已久,没想到今日总算见到了您!”
  学书法之人最了解此刻她心中欢跃,智永乃是王羲之七世孙,最得书圣真传,又将二王笔法授予学生*虞世南,所写《真草千字文》直至千年后依然是学习书法的范本,亦深刻影响了有唐一代书风。
  求他一幅字者络绎不绝,甚至将其所居寺院的门槛踏破,无奈只得以铁皮包裹,是以更名作“铁槛寺”。
  虞世南展容作解释:“这孩子便是学生与您提过的那位女徒弟,自幼习字,悟性颇高,稍经点拨即进展飞快。”
  李小六脸上顿露喜色。
  看来自己还是有值得人挂在嘴上的优点。
  虞世南又道:“六娘习恩师千字文甚是刻苦,虽平日油嘴滑舌,但其言仰慕,倒非虚话。”
  “老师莫要抹黑我。”笑容立时褪去,李小六不满。
  嘴巴甜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
  智永苍眉微弯,灰眸中漾含蔼然,和善如春风霏雨,稍曲身视向这位个头才到胸口的女孩,语音清和:“承蒙小友喜爱,乃贫僧之幸。”
  您太谦虚了。李小六不由一阵感动,仰起小脸对着他眨眨眼,心道无愧为世外高僧,待自个儿这等小人物也能尊重至此。
  俄而见他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幅字帖,递往自己身前时,她忽觉呼吸几乎静止。
  “小友既一心向学,今贫僧将亲笔所书《千字文》赠予小友,望小友勤加习练,早日成才,莫辜负你师傅殷殷期盼之意。”
  李小六顿如被陨石砸中,头脑骤然一阵眩晕,心脏擂鼓,猝而膨胀开酥酥麻麻的幸福感。
  《千字文》真迹!
  这可是后世的无价之宝欸,今日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
  第11章 第十一话世间男人果然都不可信。……
  望着李惜愿一路捧着才得的《真草千字文》傻乐,恨不能将之展示予每一位路人,杜楚客皱鼻:“啧啧,要不我出钱替你裱起来,挂你床头日日观赏?”
  “禅师独赠我一个,未送你,你这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李惜愿终于舍得移开目光,瞪他一眼,瞥见房玄龄带路的方向逐渐趋往一家酒楼,方舍得将卷幅收起塞回兜中。
  不过承蒙如此大礼,李惜愿委实受宠若惊。激动地蹦跳向招幌飘摇的酒肆,她在心底暗下决意,从今往后需得愈发刻苦学习,才算不辜负人家大师厚望。
  四人坐定,房玄龄做东,垂首问李惜愿与杜楚客有何钟爱菜品,她歪了歪脑袋思索稍顷,响亮答道:“想吃羊皮花丝和乳酿鱼,谢谢房先生!”
  家中袁婆虽擅做菜,然这两道皆她精熟厨艺中唯二漏网之鱼,是故李小六好容易得了出来吃外食的机会,怎舍得就此错过。
  杜楚客本无主张,但素知李小六是个会吃的,随即应声附和。
  房玄龄笑意加深,招手唤来酒博士点菜,又询问可还有何招牌,附加三五道后酒博士欢快而去。
  等候期间,案上摆了盘辣炒花生,李小六肚里仅垫了碗素粥,因周遭皆是熟人早习惯她德性,故而也懒于伪装淑女,埋头夹着竹箸嚼吧嚼吧,津津有味地啃花生。
  不知是宾客盈门,还是酒博士怠慢,几人候了两刻也未见肴盘端上。
  李惜愿面前花生几近见底,杜楚客蹙眉,伸长脖颈四顾张望,神色微愠:“为何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莫不是把我们忘了。”
  “莫急,许是生意红火,庖厨一时无暇分身亦是常有。”房玄龄耐心极佳,温声安抚道。
  “我倒不饿,只是菜再不来,眼瞧着时辰将至戊时,玄龄先生还杵在外面不返家,只怕卢夫人误会你夜不归宿,那可就遭罪喽。”
  “四弟!”杜如晦面上佯作呵斥,瞳中却掠过笑意。
  杜楚客吐了吐舌,李惜愿闻言,心中八卦之火蠢蠢欲动,立即抬头:“不会罢,卢姐姐这么温柔,一看就很少生气。”
  杜楚客面上倏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房玄龄之妻卢氏名门之后,性情刚强似火,惟对李惜愿这样的小妹妹温婉宁致,因此李小六一无所知,而杜楚客却对内情略晓一二。
  “夫人是否温柔,我等外人可不知。”他拖长语调,“关上房门,只有玄龄先生最清楚了。”
  房玄龄掩袖,不自然咳了声,扬手唤来酒博士催促布菜。
  李惜愿窥见端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哇,原来房先生惧内。”
  房玄龄方欲自嘲苦笑,不料她竖起大拇指:“惧内的男人最帅了,我要夸夸房先生。”
  她笑容粲然,心中确实如此作想,房玄龄一时被她的真心夸赞噎住,扶额头痛,不知如何回应。
  幸好此时酒博士终于两手各擎一盘菜端上桌案,美食当前,李小六当即将惧内惧外抛诸脑后,礼貌性地请列位先动筷,自己的竹箸早迫不及待拱上鱼肉,夹上一块,另只手捧碗去接。
  盘中乳酿鱼肉煎至焦黄,配以姜醋汁与黄酒,李惜愿嚼一口细嫩鱼肉,高汤已被庖厨酿入鱼腹,鲜香瞬间满溢唇舌。
  又舀了一勺比牛奶愈白的鱼汤,煨以肘子、海米与干贝等提鲜,汤面乳黄如金,汤汁浓郁,汤味鲜醇。
  她满足地眯起瞳眸,杜如晦观她爱喝,敛袖起身,秉勺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
  “谢谢小杜先生。”李惜愿吸溜入腹,杜如晦不由提醒:“阿盈小心汤中有鱼刺。”
  “放心,我三岁就吃鱼,打小便不曾卡过刺。”李惜愿搁下空荡荡的碗,幸福地打了个饱嗝,但还有另一道羊皮花丝未及品尝,本着胃挤挤还能塞的心态,她又夹了满满一筷入碗。
  这道菜乃是羊肚切丝,投入沸水中烫至嫩熟,再冲至温热,放入蒜蓉姜末盐,泼淋滚热花椒油,吃起来腰丝脆嫩,酸咸中泛着微麻口感。
  李惜愿小腹虽已被鱼汤灌得饱和,但这道花丝姜蒜香浓,花椒辛辣,鲜香利口,却因油热而温和暖齿,她只觉爽感直袭脑际,诱得手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伸向碗盘,还请酒博士将鱼汤端去回锅下面,同样鲜美无匹。
  连杜楚客都察出她过分贪食,眸中闪过惊诧:“你这真不会吃坏肚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