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未几,与李元吉之间冷若冰霜的局势随李渊归家迎来终结。
  这位一家之主夤夜行路,清晨即入城驶至宅中,却因报信者早半个时辰便通知毕大伙,于是他勒缰下马时,李小六已在门前踏跺下凑了过来。
  “耶耶——”
  李渊常年握刀的粗粝指腹揉抚女孩面颊,笑道:“阿盈在家有没有惹你母亲生气?”
  “才没……”李惜愿反驳未落,李元吉即抢先冲前告状,瞳中燃火:“阿耶不知,六娘在家目无纲纪无事生非,成天净知勾结二哥欺负我。”
  “谁欺负你来?”李惜愿迅速作出反击。
  李渊岂能不知四子德行,蹙眉呵退:“定是你欺负你妹妹在先,阿盈秉性淳厚,怎会平白招惹你。”
  李元吉气噎堵胸,被迫再度迎接李小六的挤眉挑衅。
  家仆上前将马牵走,李渊步入前厅,刘宏基、武士彟两位好友已在此地相候,旧朋相聚,一时执灯叙话片刻。
  正论及过去数月河东风云,李渊示意家仆续上茶水,倏尔瞥及门后女孩扒住廊柱,朝这厢探头探脑。
  “唐国公,令千金看来有事相求。”刘宏基开怀道。
  李渊扬手,李惜愿随即跨入厅中,朝各位长者脆生生喊:“刘叔父,武叔父。”
  武士彟目光蔼然:“阿盈长得真快,才半年不见,身量竟高了许多。”
  又转首笑视李渊:“李公好福气,膝下有这般聪慧伶俐的千金,武某旁的不羡慕,唯独羡慕李公有个好女儿。”
  李渊视着因被夸奖而沾沾自喜的小六,捋须前倾:“这丫头最擅人前乖巧,人后贪玩,你们莫被她骗了。”
  李小六不满:“阿耶未给我带樱桃便算了,还要在两位叔父面前诋毁我,太过分了。”
  “你怎知阿耶未记挂此事?”李渊忍俊不禁,目见她的瞳眸随话音瞬息转亮,抚摩女儿柔软发顶,“宽心,阿耶已唤人去清洗,你快去后厨瞧一眼,休将莫须有的罪名怪到阿耶头上。”
  厅中顿然朗笑声起,李惜愿雀跃而去,甫奔入厨房门口,视线四下徘徊,足足寻过两遍,却未能瞥见半颗樱桃影踪。
  但李渊从不敷衍女儿,那便是有人先行一步,据为己有偷食。
  在她威逼利诱下,侍女方才怯怯说出实话:“是……是四郎君拿去了自己屋中。”
  第10章 第十话今日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
  “阿耶又不是独你一个女儿,我李四郎亦是他亲子,凭甚么你吃得,我吃不得?”李元吉斜坐胡床辩驳道,手臂将一篮竹筐护在怀中,上下两片唇皆洇染了殷红的樱桃果汁。
  李惜愿气恼:“我何尝言不予你吃,但这等稀罕物至少全家都得尝尝,你怎能一人吃独食?”
  李元吉将竹筐搂得弥紧,并不隐瞒心底所想:“先到先得,我先瞧见自然由我独享,又有何不可?”
  “你……无耻。”李惜愿才思匮乏,指着他半晌方吐出一句,讲素质的李小六平日不爱听脏话,一时亦想不出文明的叱语。
  “无耻便无耻,随你如何评价。”李元吉毫不在意,轻哼一声,扭头唾出果核。
  趁这间隙,李惜愿敏捷纵身,眼疾手快自他怀中夺走竹筐,将腰灵活一扭,风一般跑出门。
  李元吉既惊又怒,旋即滚下胡床,套上鞋履,汹汹追出。
  “你给我站住!”
  “既然你不愿拿出共享,那我们谁也别吃了——”
  李惜愿抱着竹筐跨出门外,跑往白墙黛瓦的街坊,见几个垂髫孩童照旧在柳树荫下斗草嬉戏,立时停住步伐,招呼道:“来来来,请大伙儿吃樱桃。”
  寻常人家何尝有机缘享受到樱桃,孩童惊喜之下当即一拥而上,各自捧了一把揣进衣袖里,圆睁瞳目朝李惜愿连声说谢谢。
  李元吉匆匆赶到一瞥,竹筐已然空空如也,再四顾望去时,周围稚童们无一不往嘴里塞着樱桃,双颊鼓鼓囊囊,脸上充溢着满足的神情。
  悬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成拳,他转向坐在矮脚凳上支颐偷乐的李惜愿,怒目而视:“无耻!”
  “我无耻?”女孩摊开爪子,“你吃独食的时候怎不见你骂自己无耻?”
  李元吉浓眉拧了拧,须臾间,大步跃向稚童脚下停放的玩具,将那些木雕鸟、瓷哨、陶响球等物一并拎起,扬臂过肩,扑腾一声掷入两丈外的池塘中。
  孩童们登时瞠目结舌,连口中咀嚼的樱桃也不甜了,瞬息咧嘴大哭。
  “我吃不到,你们也别想舒心。”李元吉畅快展唇,扬长而去。
  “莫哭莫哭,我替你们捡。”耳畔啼声此起彼伏,李惜愿顾不得追上去质问,一面慌忙安慰,半蹲塘边伸长手臂,努力去够那些暂时还未沉入水中的玩具。
  还剩最后一个飘远的浮球,她撸起长袖,意欲下水去拾,这时有只手攥着根长枝,片刻已将那球拨至近处。
  “不用谢我。”手的主人声似少年,掌心托着浮球,伸向从地上直起腰的李惜愿。
  她抬首,见是杜如晦的四弟杜楚客,一起学习的好伙伴。
  “你怎在此?”
  杜楚客侧身指向柳荫下遥遥踱来的二人:“是我哥哥和玄龄先生带我来的。”
  将捡拾的玩具递予蜂拥前来认领的孩童,方才义愤一扫而空,李惜愿扬起脸,心情霎时晴朗,未能顾得上与他们道不用谢,便双手提裙向两位男子小跑而去。
  “房先生,小杜先生!”
  杜如晦察她襦裙下摆沾有尘土,于是俯身轻拍,房玄龄笑道:“看小六适才气呼呼,可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三胡太过分了。”李惜愿皱起小脸,“欺负我就罢了,竟然连小孩子都惹哭。”
  “不提他了,先生来我家是有何事么?”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压下不快,眨目问道。
  杜如晦道:“并非是为要事。乃今日大兴善寺开俗讲,兼有天竺僧人达摩岌多于寺内译经弘法,遂前来邀请二郎同去。”
  “那可能要令先生失望了,哥哥不在家。不过——”李惜愿轱辘转动眼珠,嘻嘻笑起来,“我在呀。”
  于是当天前往大兴善寺的三位青年郎君中间,多了只四处张望的兴奋小兔。
  大兴善寺位于城东靖善坊内,开山祖师为昔日文帝杨坚的布衣知友灵藏大师,受皇帝鼎力支持,香火繁盛,陆续有天竺高僧不远万里前来传宗。
  寺楼崇广,居长安之冠,李惜愿以前未曾到此,故而诸多景观于她眼中新鲜异常。
  原来长安城这般大,还有如此多的地方未曾探险。
  院中空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间炖着施主们捐赠的粮米杂果,热气咕嘟咕嘟往外冒,不少百姓正端着碗排成队列,翘首以盼锅旁的师傅分粥。
  闻起来咸香四溢,李惜愿只恨出门太匆忙,未及想到带一只吃饭家伙过来。
  她与杜楚客同在前院后排席地而坐,因抵达殊晚,是故只能位居人后。
  而房玄龄杜如晦并不参与面向普罗大众的俗讲活动,嘱咐杜四郎务必照顾好小妹妹,二人自去内堂聆听高僧译经。
  略候半晌时分,但听一声响亮“升座”,随之两旁鼓磬梆啷齐鸣,李惜愿左顾右盼,盯着主讲僧人自边门出,拜佛行礼毕,乃端坐正中央高座之上。
  观者霎时安静,待僧人诵毕佛号,讲经开始。
  俗讲与平日晦涩难懂的唱诵不同,乃采用白话,语调生动惟肖,多讲述劝善故事、民间风光与历史传说,就连不学无术的李小六也能听得身临其境。
  由于主讲僧人言语感染力颇强,兼以说学逗唱,台下观者无不屏息凝神,已有妇人褪摘首饰珠宝递予僧众,充当香火资费。
  李惜愿心道若是学塾先生上课也能这般形神兼备,她又何至于来这以后学会的诗赋不超一只手。
  都怨汉赋太晦涩了!难怪后世没有一篇入选课文,是以自己不会背太正常啦。
  今日俗讲主题是《孔雀东南飞》,原诗她虽草草学过,奈何未能深究,目今主讲僧人换了种趣味十足的方式输出,便成了一篇全新的社会寓言。
  “都怨焦母,如若她能心肠和睦些,这一家子怎会死的死,散的散。”杜楚客忍不住发表意见,扭头与李小六耳语。
  李小六却不以为然,不甚认同道:“哪能全赖她,焦仲卿也不是甚么好男人,他但凡是个有骨气的,还能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
  “他是孝子,再刚强也硬拗不过焦母。”杜楚客反驳道。
  李小六摇摇头,作出笃定结论:“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像刘兰芝这般才貌双全,就是不该嫁人。”
  见身旁观者皆在做功德,她便也掏出两串钱用作捐资,刚将荷包塞回兜里,鼻尖下方赫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谷粥。
  李惜愿两眼登时放光,喜笑颜开地接过,朝雪中送炭的杜如晦咧起嘴。
  杜楚客抗议:“怎么无我的份,阿兄就盛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