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今圣人忍无可忍,一纸诏令将其贬为河池太守,并吩咐即刻赴任。
  欧阳询既悲于友人无过贬谪,却羡他骨性清鲠,不掩锋芒。
  “时文勿虑,圣人素与你亲厚,想略过半载便将时文召回,届时我二人促膝论书,为时未晚矣。”
  因其姊乃皇后萧氏之故,萧瑀自入隋后即受圣人恩遇,君臣交情颇深,奈何无法对圣人荒唐行径视而不见,方得来一道贬书。
  “但愿如此罢。”萧瑀阖目默叹。
  虽潜意识隐隐作着提醒,此次道别长安恐再难见天颜,然这时的他尚未有所预料。
  李惜愿踏进前厅时,映入眼帘者便是宾位上坐定的萧瑀。
  “萧姑父!”
  一声清脆鸣响,旋即迫开男子双目。
  “小六?”萧瑀惊诧视她,见她满身湿漉,虽已简略整理过鬓发,襦裙上未干的水渍却彰显着女孩适才淋过一场疾雨。
  李惜愿喘气站定,从怀中捧出紧紧护着的字幅,瞳眸间眨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得意地向上首的欧阳询展示:“欧阳老师,您的墨宝我抢下来了,可没有被雨打湿哦。”
  她似在向老者邀功,捧着那卷字幅的小手向他伸去。
  欧阳询喉头倏而滚动。
  “傻阿盈。”心底卷出的怜惜吞没感官,双唇启阖,他惟能道出此语,“你这又是为何?”
  “因为欧阳老师把它给了我,我就有责任好好保管,何况让您的作品淋雨,我的良心会痛的。”她摸摸脑壳,笑嘻嘻道。
  经受离乱之人,往往最期盼难得的温暖与热切,纵然老者面冷寡语,仍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被女孩所流露的真性情打动。
  萧瑀乐道:“姑父方知原来信本还收了小六做徒弟,倒是稀奇。”
  欧阳询可不像是愿意收女徒弟的作风。
  不过忆起他早亡爱女,萧瑀不禁意会。
  屋内愁绪被小姑娘的到来冲散大半,他心底松快许多,想起每回赴李宅做客,总能看到李渊监督兼辅导李小六学习,通常此时萧瑀扮演解救小孩于水火的老好人亲戚角色,劝说李渊莫揠苗助长,还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李渊却坚信李小六存在仅爸爸可见的天赋,即便无数次泄气,还是苦心孤诣将她往才女道路上培养,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阿耶近来捷报频传,剿贼者众,小六可有耳闻?”
  “那阿耶要回来了么?”李惜愿对李渊的战场之道不甚热衷,惟捕捉出这条讯息,立刻竖起耳朵。
  “敌群势大,不过依李公用兵之速,不久便可凯旋。”萧瑀沉吟捋须,有意谑她,“小六看来很盼望你阿耶回来管束你?”
  萧瑀虽年过四旬,然生得面容俊好,风姿夺目,举手投足间俱是王公气度。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瞅着他,未听出这是大人在逗小孩,实话实说:“阿耶虽然爱管我,但是他答应过要带绛县特产的樱桃回来,我可等着呢。”
  饶是名门如李家,樱桃亦因产量稀有属于珍奇水果,李惜愿平日很少能有这个口福尝到,因此李渊临走前给她许下的承诺无异于一张香喷喷的大饼,钓得她日日盼望李渊能及早窜进家门。
  萧瑀会心展眉:“那小六好好学习,待姑父去了河池赴任,也与小六寄那边美食可好?”
  “好……”余下之言才将脱口而出,李惜愿却瞥见了他瞳中一掠而过的落寞。
  他毕竟难以释怀。她一瞬想道。
  “姑父好好做官就可以啦,那里的百姓比我更需要姑父这样的好官,您不用太记挂我,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李惜愿咽回原话,向他扬起了笑脸。
  .
  雕金饰玉的马车于李宅前停下。
  闻得车轮声辘辘而至,见驾车者乃是李家老仆,恰于外面归家的李惜愿心中一喜,小跑奔前。
  “阿耶!”
  “欸,乖女儿。”
  音声却张扬恣肆,透出少年无所顾忌的慵懒。
  李惜愿笑容刹那凝固于脸上,咬了咬牙。
  少年踩过老仆弯下的腰脊踏出车厢,腾跃落地,唇畔勾出轻薄笑容。
  “妹妹适才喊哥哥那声阿耶,哥哥听着甚是受用,怎生现在不唤了?”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脸颊气得鼓起,齿间迸出三字:“李元吉——”
  第8章 第八话“还带着妹妹终日贪玩,成何体……
  当日膳桌上,李惜愿一言不发扒饭,李元吉有话一概不回,誓不搭理他只言片语。
  李元吉半晌不闻她应答,不由恼羞成怒,拍案:“李六!”
  “哇,这乌精饭可真香。”李惜愿埋头品鉴,又掀开四联罐往碗里加了一勺白糖,食起来油亮清香,甜而不腻。
  “我与你说话,你莫要装聋作哑。”李元吉忍无可忍,冲她斥道。
  “小六在吃饭,三胡打扰她做甚么?”李世民蹙眉维护,“做兄长的岂能没有兄长的样子,你要说甚么,吃完了再说又能如何。”
  终是欺软怕硬,李元吉虽暗里不服二哥,明面上到底不敢叫板,于是噤口不言,复狠狠瞪了李惜愿一眼。
  方欲暂且咽下这口气时,李惜愿从碗里挣出脑袋,朝他吐舌:“略略略——”
  又是这般讨嫌!
  李元吉咬牙切齿,对座女孩的身影渐与五年前的幼童相重合,那时的他便与李小六势同水火,互觉碍眼。
  「我还从未像讨厌你一样讨厌过一个人。」女孩生气地瞪着他。
  九岁的李元吉眼热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于志宁的一匹小马驹,使了性将其夺来,于志宁生性温儒,不敢与凶相毕露的李家四郎争抢,李小六为其打抱不平,扭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李元吉要他送回去。
  李元吉自然不愿,李小六便向李渊告状,李渊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请儿子吃了顿竹笋炒肉,又拎着他向于家赔礼道歉。
  李元吉捂着被抽红的脸颊,恶狠狠地向李小六还嘴:「我也不认你这个妹妹,你给我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并非是李元吉放弃了捉弄,而是李惜愿很少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二人一见面,她便将他视作空气爱答不理,李元吉纵有心报复也逮不着时机。
  譬如眼下,李惜愿吃饱喝足便离席跑去了长孙知非房中,除却初始那声误喊的阿耶,再没搭过他一句腔。
  她寻了一圈也未寻着长孙知非,发觉书房中隐隐有光亮透来,她悄悄推开门扉,见长孙知非正坐于案前阅书,烛火轻晃,勾勒出女子沉静恬美的脸廓,眉目秀凝,宛如一幅端远画卷。
  李小六深刻反思自己不做功课也不能打扰人家,才欲关上屋门,肩肘被一只手蓦地一拍。
  那只手随即将她拎出阶外,李惜愿不满地转过脑袋,正对笑得一脸神秘的李二郎。
  神情在明亮暮霞下愈发显得兴奋,勾手示意她凑上来:“莫打扰你嫂嫂观书,哥陪你玩,晚上乐不乐意和我冒个险?”
  “甚么险?”李小六当即摩拳擦掌。
  “想不想夜观星象?”
  “想!”
  “那你可听说过相士袁天罡?”见她先迷茫摇首,复而又像想起甚么点了头,李世民附耳,“我闻他今晚将于城南观星,还将教授新进太史监监候天文之法,你可有兴趣与我一探究竟?”
  城南乐游原为全长安城地势最高处,有一皇家所筑天文台,故而在彼观星有得天独厚之优势。
  李惜愿虽心动,仍不免犹豫:“这……不太好罢?只有太史监官员方能聆听星象,咱们如何混进去?”
  袁天罡毕竟有朝廷官身,非寻常人等可随意接近。
  “放宽心,为兄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随我来。”
  李世民招招手,她即尾随身后跟至他卧房,看着他从枕头下拿出几套太史监官服,连幞头、绦穗与蹀躞带也准备齐全。
  “这些你从何处得来?”她大吃一惊。
  “满长安城俱是为兄故旧亲朋,区区几件官袍算甚么?”
  果然广交各路就是有好处,连这等奇葩物什也能捞来。
  李惜愿感叹之余,跑去内室换好衣物,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
  走出内室时,李世民已然换好了候她。
  “怎么样,像不像?”李惜愿挺起胸膛,粗着嗓子展示。
  李世民指抵颊侧,眯目左右端详,似是不甚满意,摇首道:“还是不够逼真。”
  视线瞄过桌案,眼眸倏而一亮,招手唤:“过来。”
  他提起砚沿搁着的一支笔,呵开墨水,抬手就往李惜愿下巴上抹。
  她忙往后躲:“痒。”
  “忍着。”李世民憋笑,“得给你画个络腮胡出来。”
  .
  两人一切打点完毕,为防李元吉有所警觉,一致轻手轻脚自侧门出府。
  其实行头一共有三套,李世民问过长孙知非有没有意愿,长孙知非答胡闹之事她一概不参与,请二郎与小六务必玩得愉快,又征询过李*智云意见,李小五倒是大为动心,但还是耷拉脑袋忍痛婉拒,答曰若万氏得知恐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