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娘子便是那位小书法家?”甫进门,等候于堂前的男子牵起和煦温笑,“裴某今日带了内子与犬子一道,辛劳小书法家为我一家作画了。”
  “不辛苦不辛苦,将军能看上我的画才是稀罕事。”李惜愿用热情过甚的目光端详他的面容,瞳孔已自动浮现一锅香气腾腾的羊肉馎饦。
  取笔蘸颜料,观察面前温馨暖融的一家三口,热烘烘的羊肉香气钻脑,灵感刹那倾涌,手中唰唰毫笔不停,只消两刻钟时分,便已告成一张全家福。
  裴夫人行止端庄娴雅,视画时掩不住温静笑意,与身畔男子夸赞:“这位小娘子好画功,竟将仁基的大脑门也画出来了呢。”
  李惜愿虽对历史知之寥寥,但当朝几位炙手可热的重臣还是常听市井人挂于嘴边,闻得裴夫人打趣一语,方意识到男子乃是光禄大夫裴仁基。
  不独门庭显彰,更是连年出征吐谷浑、靺鞨与高句丽,战功赫赫,也正因如此,方能得传言中疑心甚重的圣人信任,赐予金紫之位。
  其子裴行俨亦凑近观画,登时乐得直不起腰,打量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李惜愿:“从前那些画师胆小怕事只知避讳,不敢直白画出阿耶的大脑门,还是妹妹诚实,画得比阿耶本人还像阿耶。”
  李小六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搭腔了。
  她压根就不知画画还需避讳好嘛。
  “妹妹作了这么好的画,我家有一酬劳予你。”见母亲目光视来,裴行俨以为唬着人家小妹妹,立即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作安慰,裴仁基在旁和言,“昨日观娘子亦擅书,思量家中无人精通此道,此拓本闲置无异于焚琴煮鹤,不妨赠予娘子以作谢礼。”
  “这是……晋碑的拓本,太贵重了,我不敢收。”李惜愿探了探袖管,犹豫片刻,又诚惶诚恐缩手。
  裴行俨爽笑,眉宇间荡开豁达:“妹妹何须推让,此拓本乃别人强塞于我家,我与父亲皆为战场浴血之人,再贵重搁我家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赠你好好练习,三年后我自来验收成果。”
  “欸,大郎休得口出不逊。”裴夫人嗔其一眼,身形轩然的少年喏喏挠头。
  “无事无事,我愿意和小裴郎君完成这个考验,要是我没有长进,小裴郎君自来收回便是。”女孩这才安下心,向他露出了白璨璨的牙齿。
  此时的裴家与李小六俱不知,这次赠拓本的种子偶然播下,将为日后结出怎样的果实。
  到家后,李小六点亮灯烛,从抽屉里翻出小本本,开始伏案写日记:
  “七月廿八日,小六的幸运一天:
  今日营收两贯六十五文,送给哥哥的礼物终于凑齐啦!哥哥说他也有精心准备的一样礼物要送给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猜一定是好吃的!
  好幸运,前几天刚见到小李将军,今天又见到了裴将军一家三口,小裴郎君夸我是小天才,还得到了好棒的拓本!希望好事情天天都能发生!”
  第7章 第七话“小杜先生竟比世民这个哥哥愈……
  目标达成,李惜愿心满意足收拾摊位上的家具,倏尔,黑墨般的雨点掉落三两颗。
  她踮脚用身体护住欧阳询赐的那幅字,揭下后抱入怀中,咬着油纸伞的木柄尾端,小心翼翼地折叠两半,塞进半臂的对襟里。
  再囫囵收拾好摊旁的其余用具,只是此刻为时已晚,一应笔墨纸砚已悉数打湿,骨碌碌淌落着水珠。
  幸而赚了来自裴将军的两贯巨资,往后不必再替人写家书,她撑着伞望了眼天边阴云,盘算一会儿雨停,便能赴玉器铺购得心心念念的蓝田玉。
  想象着李二郎收到后惊喜若狂的神情,李小六美滋滋傻乐,不提防发顶油纸伞倏然迸裂,沉坠雨滴瞬间兜头泼下来。
  李惜愿狼狈四顾,试图自模糊视帘中找寻周围可供躲雨之处,水珠凉涔涔渗入皮肤,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小六——”
  大雨倾盆间,一声灼热呼唤骤响,刹那照亮了李小六逐渐黯淡的脸。
  不远处灯盏阑珊,雨帘低垂,李二郎擎着一把伞,撩袍向她疾步奔来。
  “为兄担心下雨了你一人不安全,还好让我接着了你。”李世民驻足停前,紧张神色稍稍松弛,将伞斜倾,遮去她身后雨幕,“走,咱们快回家罢。”
  复举袖拭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水珠,亦擦了把自己的额角,伴着胸膛微微起伏,鼻腔呼吸急促。
  “我就知道哥哥会来接我的。”李惜愿挽上哥哥的臂弯,幸福地眯了眯目。
  女孩语调坚定,忽地触动李世民心底柔弦,似一根细密针尖刺入胸腔,顷刻泛开酥酥麻麻的痒意,教那方跳动的心脏亦不自觉为之鼓噪。
  “下了这么大的雨……小六这两日可以不用来写家书了。”李世民享受这般被信任之感,不觉翘起唇角。
  出乎他意料,她这回未再固执,反而爽脆答应:“嗯,不用再写了。”音声里有显而易见的欢欣。
  行至里坊,雨势渐停,李世民忽然放慢脚步,旋身视她。
  “你生辰快到了,为兄赠你一件礼物。”
  “何物?”李惜愿的好奇心立时被勾起。
  面上浮现神秘颜色,李世民微微一笑:“先闭目。”
  还卖关子。不过李惜愿依言。
  “摊开手心。”
  她照做,指尖因期待而略略作颤。
  须臾,掌心落下一冰凉光滑之物。
  “现下可以睁目了。”
  然而少年意想之中的欣喜并未到来。
  女孩张开瞳眸,待视线明晰,顷刻懊恼顿足。
  “你不早说!”音调近乎泄气,她咬着下唇,哀怨地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年,如同一只红了眼睛的白兔。
  李世民不由惊愕。
  “小六不喜欢?”他大为受伤,这不合常理。
  李惜愿未直接回答,深吸一息,攥紧掌间之物栽下脑袋:“……我的家书都白写了!”
  ——那是一块莹亮透澈,通身散发澄净绿光的蓝田美玉。
  .
  李世民听她泄愤似地讲完前因后果,亦吃惊不已,而后安慰地捏捏她的脸颊:“莫丧气,这是好事,说明咱们兄妹两个心有灵犀,连赠礼也能想到一块去。”
  李惜愿仍是气鼓鼓,但转念一思,没道理让无辜的哥哥背锅,面色稍有缓和:“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送你什么了。”
  “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如今小六的心意哥哥收到了,再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换不来。”李世民矮下腰,与妹妹平视,“所以我要谢谢小六,让哥哥比收到了礼物还高兴。”
  女孩不禁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间玉玦逐渐被体温捂热,李惜愿低头,指尖弯了弯:“但我也并不是很想要这块玉。”
  她想了想,用商讨的口气征求李世民意见:“既然它如今已经属于我了,那我能自己支配它的归属吗?”
  “你是想赠予谁么?”李世民猜出她的用意。
  “我想送给欧阳老师。”李惜愿道,“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收我做徒弟,我还没谢过他,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
  李世民似呼出一口气:“自然可以。”
  幸而不是那人,否则这场闹剧又要陷入循环。
  「二郎请留步。」彼时大儒文中子王通游历西都,吸引诸多士子前去求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亦在其间,方欲告辞,忽有人自身后轻唤。
  李世民闻言旋身,杜如晦白袍玉立,拂笑而来。
  「杜先生所为何事?」
  杜如晦展袖,自其间取出一枚玉玦:「杜某有一友人经营玉器铺,闲谈时告知杜某,阿盈曾赴铺中询过此玉价银,杜某料想阿盈近日替人写家书恐正是为此。」
  「原是这般缘故。」李世民方醍醐灌顶,「那先生之意是……」
  杜如晦温然微笑:「目今临近阿盈生辰,杜某便将之买下以作赠礼。不过烦望二郎只称此玉为二郎所赠,倘使阿盈得知乃杜某之意,恐不愿受领。」
  李世民眉间别有意味地上扬:「小杜先生竟比世民这个哥哥愈发称职。」
  「杜某将阿盈视若亲妹,分内而已。」
  可先生自有妹妹。李世民将喉间脱之欲出的回应压回心底,望着那袭轻盈白衫逐渐消逝于厚重天幕。
  “欧阳老师过两日便要去雍州捶拓索靖的晋碑,我怕他很晚才能回来。”李小六歪头思索,见骤雨已停,未察觉李二郎的出神,向他展了展容,“哥哥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老师家里一趟。”
  .
  “食君之禄,受君之恩,此番左迁出京,瑀丝毫无衔怨。”
  欧阳询前厅中,博山炉白烟似雾,遮去中年文士丰美姿仪,惟显一道挺拔背脊。
  萧瑀面带怅然,端坐席间,目光环顾壁上陈列字画:“若论惟有憾事一件,便是再难亲观信本之书,河池路远,不知何日再能有此荣幸。”
  若此时炉烟散去,他便能视出对坐老者惆目中隐约羡意,萧瑀秉性耿直,素敢于犯颜上谏,常引圣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