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长明深深地看着她,往日担心的事在此刻被圆满解决,他松了口气后,便激动地抱住姮沅:“正是这样,我们不在乎虚名,只要能相守一生便可。”
  此刻姮沅一笔一画地签下名字时,就在心里默念着谢长明的话。
  不在乎虚名,只要她还能伴着谢长明便可。
  姮沅刚签字画押完,还未等墨迹晾干,谢四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和离书夺了过去,转身对谢四老爷说:“走,看长明去。”
  谢四老爷没说话,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谢长陵,直到谢长陵颔首,两人才长舒口气,携着和离书飞快离去,若姮沅*还有闲心瞧他二人的背影,很轻易地就能感觉他们在落荒而逃。
  等离开了正厅后,谢四夫人觑着带路的女使远远地在前头,听不到他们二人处的谈话声,浑身紧绷的弦总算松弛了下来,她咽了口唾沫,问:“老爷,你说大司马要我们出面让长明和离做什么?他们本来就是私奔的,不算数的。”
  谢四老爷的心也很乱,方才在正厅里,谢长陵虽是和颜悦色,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人素来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他看起来脾气越好,落的刀子就越疼。
  作为领教过谢长陵真面目的他很清楚,谢长陵今日春风满面,心情不错恰是因为寻到了能教他满意的玩乐,而那时不时会刮在姮沅身上的目光,又让谢四老爷不敢深想。
  他粗声粗气地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大司马交代的事我们都办到了,长明也有人照顾了,你还打听什么?难不成你还打算管教大司马?连皇帝都拿他没奈何。”
  谢四夫人忙为自己澄清:“我哪有那种胆子,你别胡说。”
  明明是一家子,这做叔叔和婶婶的谈起自家侄子,竟然跟躲避毒蛇毒蝎似的。
  *
  “等他们看完十一兄了,嫂嫂再去吧。”谢长陵温言道。
  姮沅自伤心中回过神,无意识一眨眼,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下意识想用袖子擦,抬手才发现自己身着绫罗,实在不敢这般糟蹋。
  “嫂嫂,我来。”
  谢长陵取出他的帕子,还没等姮沅反应,便径自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略微抬起头,目光与那深邃的眼眸对视,实在太近了,她能清晰地看到冠玉般的脸颊上每一寸的肌肤纹理。
  下一瞬,柔软的巾帕就抵在了眼角,她迅速眨了下眼,那瞬她还以为谢长陵会亲下来。
  这是比上药更为亲密的动作,尽管谢长陵的手指是隔着巾帕与她接触,但帕子太薄,摩挲感还是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到眼角的肌肤上。这便罢了,更让姮沅不自在、急于逃脱的是落在脸上的丝丝缕缕的气息,虽则无形,却又霸道,仿佛无处不在,织成了紧密的网,将她的呼吸网住禁锢。
  就在姮沅要开口时,谢长陵撤开了身子:“好了。”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跑了过来,她终于得以喘息。
  谢长陵笑她:“嫂嫂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呼吸都不会了。”
  姮沅犹豫了下:“大司马对家中每一位嫂嫂都是如此吗?”
  她问得委婉,既怕得罪大司马,又怕是自己想太多了,自作多情,但更多的还是羞耻让她不敢开口。
  谢长陵道:“我只对小嫂嫂如此。”
  姮沅一怔,手脚冰凉。
  谢长陵慢悠悠道:“因为我其余的嫂嫂都是名门贵女,背后有各自的娘家撑腰,只有小嫂嫂这般可怜。”
  姮沅:“是……是吗?”
  她竟松了口气。
  若方才谢长陵大方地承认下来,姮沅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固然不情愿,但谢长明还要靠谢家公中出银子养着,一个权倾天下的大司马是很容易就能影响到族中的决定的。
  姮沅道:“我没事的,只要长明能好,这些都不算什么。”
  谢长陵若有所思:“嫂嫂与十一兄的感情竟这般好?”
  姮沅不好意思道:“你应当知道我们的故事。”
  谢长陵道:“确实知道,只是谢家规矩严,四婶婶又有望子成龙之心,十一兄自小万事不能做主,他叛婚与嫂嫂私奔,我以为是反抗多些。”
  姮沅怔了怔:“长明这般与你说的?”
  谢长陵道:“他没有与我说过,我与十一兄并不相熟。”
  姮沅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她回忆起与谢长明的过往脸上总是带笑的,跟浸了蜜糖的苹果似的,甜得能让人觉得牙疼。
  “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是他最喜欢的人,我们应当可以相伴到老的。”她目光黯淡了些,“可惜天公不作美。”
  谢长陵深思道:“若此刻有法子能让十一兄好转,嫂嫂是不是可以为之付出所有?”
  姮沅坚定道:“是,我愿付出一切。”
  “包括性命?”
  姮沅正要点头时,谢长陵又不紧不慢地添上一句:“包括贞/洁?”
  姮沅怔住了,也是心生警惕了,她试探地看向谢长陵,不知这只是随口一问,还是某种试探。
  谢长陵笑了下:“嫂嫂别那么紧张,大夫都说回天乏术,这只是一种假设。都说贞洁对女子无比重要,我才特意点出。”
  是他惯常的笑,浅浅的,不到眼底,却因为那张俊美的皮囊,总是能欺骗的人放下戒心。
  但姮沅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心慌慌的,明明是艳阳天,风穿林过堂,热醺醺地往人身上吹着,她却在意识到这里不知何时只剩下她和谢长陵两人后,脊背出汗发凉。
  姮沅再不肯听从谢长陵的建议,为避开谢四老爷和谢四夫人再在此刻逗留了,她忙起身告辞。
  谢长陵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哼了一声。
  警觉倒是警觉,大概每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弱小生物在感知天敌靠近时,本能都会拼命地提醒她逃跑。
  可事已至此,网早结成,姮沅还要怎么跑呢。
  *
  谢四老爷和谢四夫人被允许逗留大司马府的时间很短,等姮沅赶去时,他们已被女使带着离开了。
  也就这短短的时间,谢四老爷和谢四夫人双双老了几十岁,两人走路都开始蹒跚起来,谢四夫人不停地在用帕子抹泪,谢四老爷抬头望天,满脸迷惘。
  姮沅踟蹰,不知该不该向前。
  不过好在二老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发现姮沅。
  姮沅走进偏院。
  谢长明还昏睡着,乌青的眼底,泛白的肌肤,让他看上去和新鲜的死尸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姮沅却不怕他,耐心地替
  他翻身,给他喂水,还给他读有趣的话本。
  可读着读着,眼泪总是不自觉地就要落下来。
  好容易熬到戌时,姮沅想尽办法终于给谢长明喂下半碗参汤,自己却还粒米未尽,她却不见饿,仍坐在床边看着谢长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就在此时,谢长明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间动了动,姮沅猛然惊奇,兴奋不亚于穷人在路上捡到上万两黄金,她忙唤谢长明:“长明,长明。”
  谢长明悠悠转醒,循声看到姮沅,想出声回应她,可声音虚弱得都发不出来,就见姮沅抹了把眼泪:“我给你端参汤来。”
  家中的情况谢长明是再清楚不过的,姮沅除非当了爷娘留下的祖屋,否则她根本买不起人参,他一下子就急了,想起身,终究没力气,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徒劳地捶着床板,想闹出动静把姮沅吵回来。
  姮沅很快就回来了,只是手里端着碗参汤,谢长明绝望地看着她,姮沅要喂他喝,他也不肯张嘴,只虚虚地用一根手指指着她,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姮沅急得不行:“夫君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疼?我去找大夫!”
  谢长明听她要找大夫要花钱更着急,一把拽住她,可惜他此刻太虚弱了,不仅没拽住她,还被拖下了床,姮沅自责不已,忙用瘦小的肩头扛起他。
  还好此时的谢长明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姮沅虽扛得气喘吁吁,但也还是扛得起。
  只是姮沅碰到一身骨头,连点肉都没有,她又心疼得不行。
  谢长明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参汤,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姮沅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姮沅不该买人参,他心疼她往后孤苦无依,该如何活下去。
  谢长明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做出了个抹脖的动作。
  他的意思是,他不该贪恋性命,就该在还能自主行动时自杀,这样才不会拖累姮沅。
  姮沅看懂了,她都看懂了,她激动起来:“夫君,我不允许你死,贼老天都还没收你的命,我不允许你抛下我,你敢抛下我,我就立刻殉情。”
  谢长明痛苦地摇头,他咿咿呀呀地开口,因为过于心急,竟然真的让他说出了几个字:“不……许……活……死……瞑……”
  我不允许你殉情,活下去,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姮沅赌气道:“既然舍不得我,你是不是更要努力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