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拙劣的栽赃,可若是落到有心人眼里,变成了明晃晃的物证。
  从禹州来到定州时,祝琬心中想的还是想要保全外公一家,不希望国公府卷进这股乱流中,然而树欲静风不息,她还是将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了,以祝氏、陈氏在朝中的地位,便是退让,也换不来安宁,总会有人盯上她家。
  这批丢在定州的军需如果最后没个说法,只怕这天下还没乱起来,朝廷问罪的圣旨便要先来了。
  外公并非愚忠之人,可也不想这般被动地做抉择,这几日老人家怕是都没怎么好好合眼休息。
  祝琬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直直往下沉,晚宴的餐食,她食不知味,简单用了些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但心事又无人能说,便抱了琴出来。
  她太投入,以至于当周俨来到她近前,她都没能发现。
  直到夜风吹透她单薄的裙裳,她冷得打了个寒颤,清泠似泉流的一组曲辗转出几个不大入耳的音调,她微顿了下,终是停下来,而后身前一暗,有人站到她旁边,将厚实的外氅搭在她身上。
  祝琬仰头,便瞧见他。
  他今日竟穿了件近霜白色的直襟长袍,腰悬青玉,长发束起,缠了根赭红的发带,瞧着较平日见他时更添几分少年气。
  她只是望着他短暂地出神了一瞬,便从他手中缩回手,自己将他从屋中取出来的外氅系带系紧,周俨在她旁边随手拨弄了下她的琴,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勾弦,音声单薄,却依稀听得出音调。
  是那曲《凤求凰》。
  他弹出几小节,然后停下来,含着笑意看向她:
  “学生琴艺如何?”
  她没应他的话,从他面前将琴抱走,转身往屋中走,周俨怔了一下,重逢以来,她几乎没对他这般态度过,他心头泛起疑虑,望着她背影,片刻后跟上她,欲同她一起回屋中,可到了门前,她进屋转身便将门关上了,以他的耳力,自然也听到她插上门闩的一声清响。
  面前是紧闭的门扉,眼前闪过她冷着眉眼不看他的模样,周俨恍惚了一下,几乎要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在相府。
  可这明明是定州,他今日来前特意换了衣装,这么些年他都没在这些身外之物上费过心思,过来定州前,他还是换上如许给他拿来的这套行头。
  今日是中秋,她说有他在,她会不那么想家。
  是为她这句话,他才从禹州快马来定州府城,可她为何不理他?
  周俨望着门扉若有所思,他还没想出什么结果,便听到门内她低低的泣声。
  他拧起眉,指腹在手中刀柄上摩挲片刻,转身向窗檐边走去。
  翻身而进时,他听到门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待他走到门旁,门已经开了,她像是故意不想见他,他翻进来,她便出去了。
  到此时,周俨也已经明白了,这是不想见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走又不甘心,于是又循着声音追上去,她并没走远,出了院门,拐进园中,廊桥假山遮掩,但周俨辨着声,也能知道她在往哪里走。
  他忽地跃起,纵身到她面前,刚要开口,便见她身形微顿了下,转身便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他闪身握住她手腕,揽住她腰将她抵向旁边的假山石上。
  “琬琬,便是判人刑罚,也该有个名目。”
  “便是我让你心有不满,也该告诉我是缘于何事?”
  他低声同她道,平日性子不怎么好的一个人,这会言辞间竟也听不出半点不豫,可她既不看他,也不应声,只垂着眼,零零落落地半晌掉下几滴泪。
  “……”
  良久,周俨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她挣扎之前,他平静同她道:
  “也罢,那我送你回房间,然后我就走,你也不必躲着我,外面冷,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果然不再挣,因被抱着,有些使不上力,她抬手攥上他交叠的衣襟,头却朝着前面,仍是不看他。
  入了夜的国公府没什么人,便是有人,以周俨的身手,想不被人发现也很容易,他轻车熟路回到她住的院落,抱着她进到她房间,放她到卧榻时,他心中亦有失落。
  为了今夜能来见她一面,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睡,禹州他那边事务繁杂,纵然他的人大半都到了,城中的事务都分管开,可他要亲自处理的事情仍然很多,远比打仗费心神,他挤着时间走这一趟,最大的心愿还是她能开心。
  偏偏她今日见了他就不开心,问什么也不应声。
  周俨俯身将她放下,拉开旁边的锦衾,转过头时见她闭着眼,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地,有泪珠顺着她脸往下滚落,原本想起身就离开的他莫名像是被定住了。
  他用指背拭过她眼尾,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停下手,站起身,在她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许久,他微微笑了,复而俯身到她旁边,用自己侧脸轻轻贴了下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软弹却凉,他伸出手,以掌心覆上她的脸。
  “你不想我走。”周俨肯定地说。
  须臾,她手轻轻攥住他衣袖,给了他今夜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回应。
  周俨将她手握进掌心,坐到她床边,靠着床头,将她纳入自己怀里。他不再问她今夜为何如此,也不再让她回应他的话,好像只要知道她今夜还是想要他在身边,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他就只是抱着她,陪着她。
  祝琬忽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起初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后来止不住哽意,呜咽着哭出声。
  她知道自己今夜是在使性子。
  今晚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心头积压的不安和委屈几乎是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明明想见他,想要他陪着她,可是她又克制不住地朝他发泄自己压抑的情绪,好几次她以为他定然要扔下她自己走,她心中涩然又害怕。
  可他竟然都没走。
  祝琬哭了很久,周俨无声地陪着她,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时,下意识去看他神情,对上他温和的眉目,她怔了一瞬,下一刻面前一暗,他覆过来吻她唇畔。
  他温柔地不像话,一寸寸地试探她的边界,慢慢打开她,既像是在索取,又好像在取悦她。
  最后他抵着她,气息仍是乱的,低声问她:“为什么哭?”
  祝琬几乎是一瞬间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她终是应他:“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他轻轻咬她唇,而后说道。
  “你那般恼我,总该让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祝琬也只是犹豫了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不要今夜过去,还陷在今日下午那般不舒服的情绪里*,哪怕他会不高兴,她也要说。
  于是她从他怀中坐起身。
  “朝廷今年拨到定州的一批军需物资被劫了。”
  “嗯,我听说了。”
  周俨点点头,而后他顿住,望着她的一双狭长眼眸微微眯起,似是审视般盯着她打量,片刻后他轻哼了声,掌心覆在她后颈,将她扣进怀中,翻身将她压在床上。
  “哦,琬琬是觉着,那些个打发人的破烂玩意儿是被我劫了?”
  他嗤笑着说完,也不待她回答,手仍垫在她脑后和床板之间,覆住她唇的这个吻却不复方才那般温柔,而像是略带惩戒般地,将她押进同他一般的情潮中和他一起浮沉。
  她用手推他,手被他另一手拢住;用腿踹他,腿亦被他压住;她咬他,他便受着,而后吻得更深更重,吮得她浑身发软。
  他松开她,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而后他抚她眉眼,又在她眼角落下吻,“怎么不哭了,哭给我看看。”
  “方才冤枉我时不还哭得兴起?”
  “明明是你冤屈了旁人,自己却还哭得那般伤心。”
  “琬琬,你好没道理。”
  他说一句,便落下一吻,俱是在一些她极敏感的地方,他亲一下,她便颤一下,最后她是真的被他弄得落下几滴眼泪,他又吻过来,将泪水吻去,而后他在她上方目光沉沉地笑。
  “真的哭了。”他亲亲她唇角,“好乖,琬琬。”
  祝琬回抱住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
  “……真的不是你?”
  天知道她今日有多纠结。
  禹州的情况她是亲眼看过的,他几乎是个光杆司令,要什么没什么,纵是朝廷送来的那些东西,确如他所言,都是些打发人的,年年入冬后外公都要自己开私库捐银子来购置更多的物资,免得将士们受冻遭罪,可这些对于周俨那边也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而卫王经营多年,底蕴深厚,相比之下,还是周俨的禹州城更需要这批军需。
  她一方面觉着以他的行事作风,不至于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可转念之间便又想到,重逢以来,他表现出太多她从前在他身上没见过的样子,她可能从未真正认识了解过眼前这个人,又如何能从他的过往中推断他如今会如何行事呢?
  这一批物资被劫,于国公府而言几乎是火上浇油,若是找不到是何人做的,这笔账必然会算在外公一家的头上,如果这是周俨做的,那她绝不要再与他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