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祝琬微微沉默。
  从方才到现在,这个叫做古康的都没有对她的发问表现出半点犹疑,问什么答什么,言辞语气还都极为恳切。
  “你口口声声你们王爷,但如此瞧着,似乎也并不是很忠心。”她语气平缓,实则带着几分试探。
  古康似是回忆起什么来,面上带了几分嘲意。
  “小的十三岁进的宫,进宫前原本也是在书塾里读书,想着日后入朝为官,娶媛妹为妻的。”
  “媛妹是我爹给我定的娃娃亲,她家就挨着我家,一同住了十几年,打小一起长大,原就是要成亲的,”
  “我那时候也还算是个人样,跟她说,我争取一科就中,然后等她到了年纪便成亲,她还安慰我,除了那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没几个人是一次就考中的,她说她反正都是要嫁给我的,让我放宽心,她相信我读书那么努力,定能有个好结果。”
  话说到这,祝琬心里便已有了几分猜测。
  她看着古康,状若随意地说道:“听你口音也像是京中人呢,我小时候去过几年高家书塾,看几位兄长读书考学确是辛苦。”
  “我和媛妹确是京城人,只不过我可没那个福分去高家书塾。我父亲是有功名的,只不过家境贫寒,一直外放去些个穷乡僻壤,后来在任上摔断了腿,便当了教书先生,我爹想让我跟着京中的学子一起念书,便在京郊置办的田产,教书的书塾也置办在那边。”
  “那你为何去了梁王府?”
  祝琬问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便又将话题引了回去。
  “因为,梁王看上了媛妹。她去书塾给我送饭,被当时回京的梁王瞧中了。”
  “梁王问她愿不愿意入梁王府,媛妹拒绝了,她说她要和我成婚了。”
  古康惨然一笑,“后来我下学行夜路,被人打晕了,醒来时便已经在内廷司了,我爹因此得了急症,没一个月便没了,梁王纳媛妹为妾的前夕,我也被要到梁王府。”
  一旁赵淳冷笑着讥嘲。
  “那你还口口声声我们王爷、我们王爷,到底是少了二两肉,浑身上下再没一处硬骨头。”
  古康看都没看他,“蠢玩意。”
  这两个人,形容一个比一个狼狈,偏生在这里斗嘴较劲。
  祝琬没理会一旁的赵淳。
  “所以,你想要梁王死?”
  这可已经不是简单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的一辈子皆因梁王出现而转折,梁王有恃无恐,将他要到近前,除却生理上的羞辱,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那么他在梁王府中苟且偷生这么些年,要么便是认命了,只想活着,要么便是想寻机会报了这血仇。
  这个古康说是被陈毓的人活捉来的,来时也没怎么用刑,身上虽是有伤但是明显没有旁边的赵淳那般严重。
  此时他朝祝琬看过来的目光灼热地令她心悸。
  “祝姑娘,方才听你一开口,便知道你不是蠢的,若您和那位将军能答应小人一事,小人愿以性命报答二位恩情。”
  “你要杀梁王?”祝琬并不意外。
  “是。”
  古康半跪着面向祝琬。
  “我本名作张君佑,我家的事,京西郊的老人全都知道,梁王有恃无恐,从来也没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这么些年,他不过就是想看我奴颜婢膝,当讨好于他的一条狗,我顺他的意,无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他眼底燃着希望,好像只要祝琬答应了,他的血仇便能得报。
  祝琬沉默片刻,声音虽轻,但却极坚定。
  “你的事很值得同情,在你的故事里,梁王也确是该死。”
  “但是张……张君佑,你找错了人了。”
  “我不是叛党,也无意卷入叛乱之中。”
  “我帮不了你。”
  说完,祝琬没再看地上的二人,带着青山和言玉转身出了帐篷。
  帐内气味并不太好,走出帐篷,祝琬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胸腔翻涌着的不适,偏过头正要吩咐青山什么事,余光里便瞧一旁的陈毓。
  他背对着她。
  望着广阔无际的平原一动不动。
  火把燃得只剩下细弱的火苗,带不起什么光亮,背着月色,他的身影被映成一团模糊的暗影。
  祝琬想了想,让青山和言玉在这边等着,自己朝着陈毓走过去。
  “故事听完了?”
  听到她走近的声音,陈毓也没回过头。
  “……”
  他这一开口,不用问祝琬也听出来了,方才那个梁王府的内侍所说的事他本来就知道。
  实则祝琬是有些意外的。
  因为走出营帐时,她当真是认为那个古康并没有把自己那些事告诉陈毓他们的人。
  “也是,你带来的人,自然是会问清楚的。”她喃声道。
  陈毓似是笑了,但话中却听不出笑意。
  “他方才那些,可没跟我说。”
  “但梁王府那些门客,我都让人去查过。”
  说到这,他低笑了下,再度开口,语气便带着几分讥嘲。
  “对这些人,怕是连景钦自己都没我知道的多。”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祝琬仍是不大习惯他直呼梁王的大名。
  景是当朝国姓,民间便是同姓景,当时也会去避讳,户部对此是有规定的,而平时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便不会直呼皇族之人的姓氏名讳。
  这么些年,祝琬都从未从谁口中听过这个姓氏。
  这会每次听陈毓提到,都觉着莫名刺耳。
  “所以古康说的那些事,确是发生过?”祝琬忍不住问道。
  闻言陈毓转过头看向她,那双眼暗沉沉的,瞧得人心慌。
  “你不是不信我,这才自己去问?”
  “现下又问我做什么。”
  “……”
  祝琬的心思被他道破,难免有点底气不足。
  “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便不说。”
  她忍不住仰头看他一眼。
  “我也并没有特别想听。”
  说完话,半晌旁边人都没动静。
  祝琬狐疑地再度仰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垂眸望过来的眼。
  她眼底映着点点月色,他眸中却没有半点光亮,只有垂而长的眼睫微微地颤。
  “你想我帮他。”
  陈毓转开眼,缓慢而笃定地道。
  “如果他的话是真的,那我确实不希望梁王势大。”祝琬轻声道。
  “为什么?”陈毓问。
  祝琬看着夜间空旷的原野。
  这样好的土地,原应有耕田有鸡舍,旁边应该有农庄有学堂,有垂髫老者抚丈而笑,有稚龄童子追跑而嬉闹。
  如今只有荒地,地上印着斑驳血痕,有大火焚烧后的屋舍,还有一路上不计其数的流民,衣衫褴褛地沿街乞讨。
  梁王景钦占据此地数年,他带给这里百姓的,便是这些。
  只有这些。
  “他不配。”祝琬忿声道。
  “私德不修,君行有亏,他若是当真得了禹州,禹州百姓更无活路了。”
  祝琬本是有感而言,方才在帐内不方便,实则她听古康的那些事,听得又是恼怒又是难过。
  她心疼古康口中的那个媛妹,也不知道这些年,梁王又有了多少个“媛妹”。
  她其实有些失言了。
  她不该议论这些事,更不该与同为叛军的陈毓说这些话。
  可她话出口,身旁人便静了下来。
  他没像此前很多次那样,说些惹人生厌的话。
  而是沉默着,无声地望着面前空旷寂静的平原。
  许久,他平声道:
  “你高看我了。”
  “我同景钦,也没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本自顾自想事情的祝琬顿住了。
  片刻后她看向陈毓,眼神带着几分莫名。
  “我只是说梁王不配。”
  “但我也没说,你比梁王更好吧?”
  “……”
  祝琬话音落下,陈毓那张平平凡凡的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不待他反应回神,便又听祝琬道:
  “我不了解梁王,今日还是头一遭听到他的事,随口说了几句狂话而已。”
  “梁王再如何可恨,可到底也是皇室的人,名正言顺,身边自有愿意追随他的人,哪里轮得到我来置喙什么。”
  祝琬说到这,心思也比方才清明了些。
  她后退两步,原本稍微有些疲累,这会也站直了,同陈毓平视对望。
  “我尊称你一声将军,只是因为礼貌,并非是因为旁的什么。”
  “我去问赵淳和古康二人,是因为我给外祖父写信前必须要确定一些事情,不亲自问一下我心里总觉着不安生。”
  “我会答应给外祖父写这封信,一是因为我确实不愿意外祖父因为我的缘故,贸贸然卷进这样的浑局之中,二是我确实欠了将军的救命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