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昏睡的少年仿佛惊厥一般,整个人渐渐发起抖来。
  体温也迅速升高。
  崔沅之略显慌乱,连忙将少年半扶坐起来,慢慢问道:“雪昼,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
  雪昼脸色苍白,十指收紧,用力到关节都泛着青白。
  他双眉紧皱,浓密的睫毛润湿,似乎在哭。
  干燥的唇瓣终于张合着,开始说话。
  声音很小,带着呜咽的哭声,状态十分不对劲。
  “雪昼,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崔沅之连忙安抚着他,耳朵凑在少年唇边,凝神细听。
  雪昼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出来。
  崔沅之听了个大概,少年牙关太紧,挤出的字很难分辨。
  但有两个字他听得一清二楚。
  是,衔山。
  衔山代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崔沅之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倏尔,他想到卫缙趾高气扬、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底里卷起浓浓的醋意。
  “雪昼,我是沅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只要你别想他,好吗?”
  崔沅之耐心的、一遍一遍的对着雪昼温声劝导。
  少年僵硬惊惧的症状并未因此减少,他低低的,来回念叨着那几句。
  崔沅之又附上去听。
  “救救我……”
  “我会、努力、听话。”
  “您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崔沅之知道,这些话定然不是对着他讲的。
  因为雪昼每说完一句,都会喊衔山君这三个字。
  衔山君衔山君。
  为什么总是衔山君!
  崔沅之不理解。
  算起来,他与小灯相识的日子显然要远远超出卫缙,小灯年少时就跟在自己身边了,他们曾经度过了那么多幸福的年岁。
  凭什么现在就只记得和卫缙有关的一切?
  他们也才一起走过了三年多!
  如今就连身处险境,意识皆失,少年口中求的都是那个男人。
  凭什么!
  崔沅之闭了闭眼,按捺着心内的戾气。
  但他手下动作仍轻柔,温柔地抱着少年,趁他开口说话时送服一些溪水,再继续为他调养生息。
  雪昼仍喃喃着叫衔山君。
  又过不久,崔沅之才发现不对劲。
  雪昼的体温烫得吓人,手脚却冰凉得厉害。
  他浑身颤抖的模样,看上去极像是魇住了。
  人在重复经历恐怖的事情时,会有这种应激般的症状。
  雪昼,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崔沅之回想着,脑海中却一片茫然。
  他只得抱着少年,一遍遍应答着他的话。
  “雪昼放心,我会救你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崔沅之边安抚边抬起头,径直盯着角落里的两人。
  “柏柯,你来。”
  柏柯听到呼唤,快步走上前来。
  “宗主,怎么了?”
  崔沅之还保持着哄雪昼时露出的微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要看雪昼的记忆,需要你从旁协助。”
  他说。
  柏柯双目微瞠。
  他没想到宗主居然还在惦记着此事。
  “宗主,现在?”柏柯迟疑地说,“可雪昼还没醒呢。”
  崔沅之丝毫没有迟疑:“就现在。”
  以雪昼的性子,若是醒来了,断不会给自己探查他记忆的机会。
  但崔沅之迫切地想知道雪昼在坠下山崖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导致他如此害怕。
  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卫缙哪里。
  师星移听到他们交谈的动静,也跟着走上前来。
  柏柯还在犹豫:“宗主,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要先询问一下雪昼本人的意见?”
  崔沅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冷冷地抬眸,对着柏柯说:“现在就开始吧。”
  人就是这样。
  任他在人前多么端庄守礼,在见不到光的地方,总有些说不得的私心。
  崔沅之是人,自然逃脱不过这条法则。
  且看那心魔行事如何我行我素、不顾一切便知,崔沅之若真偏执起来,绝不会因为条条框框的规矩就放弃他想要做的事。
  他今天一定要知道,雪昼和卫缙是怎么变成如今这种关系的。
  除却妒火驱使,崔沅之也想知道少年落下山崖后发生的一切。
  他想看看自己不在雪昼身边的那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柏柯深知崔沅之骨子里的顽固并不比天授山那位少,只好妥协。
  他化成藤鞭的模样,静静躺回崔沅之手中。
  崔沅之将雪昼握紧的指节一根根掰开,自己手握一柄,又向少年手中放入一端。
  柏柯与他同时默念发诀。
  开始了。
  第51章
  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 虽勉强能维持成一个圆,裂痕仍会持续存在。
  尖锐的器物刺入表面,裂纹迅速自破口处向四周生长, 蔓延。
  崔沅之在小灯身上看到了这种纹理。
  柏柯灵力爆发,借着他体内的年轮, 少年的经历过往一一回溯。
  崔沅之最先见到的就是这一天。
  是小灯坠下山崖的这一天。
  如一粒石投入平静的湖水中, 自中心处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少年颈间的波纹样伤口崩裂最为严重, 延伸到指尖时, 已经变成密密麻麻蛛丝一般的细痕。
  青蘅后山之上,那一剑刺中他心腑, 就在锁骨下方不远的位置。
  也因此, 少年的五官与前胸遍布着互相连接的伤口。
  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伤,崔沅之心中大恸。
  他不敢相信自己见到了什么。
  在他记忆中,小灯的模样一直是清隽秀美的。
  因他舍不得让小灯每日起早贪黑的苦修, 也不愿让他随自己打打杀杀, 多年以来,小灯一向被保护得很好, 浑身上下无一处疤痕。
  乍然见到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少年,崔沅之胸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一般,尖锐地刺痛起来。
  这样的伤,居然是自己留下的……
  崔沅之无法接受。
  其实,那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此事也已经尘封在他心底许久。
  小灯之死,只是因为被一个怨气极重且极难对付的女鬼附身,又恰好,他没有服下崔沅之事先为他准备好的保命丹药。
  可崔沅之明明在大战前一夜辗转难眠,半夜离开寝屋, 亲自敲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既嘱咐了鹤渊,又拜托了明珠,希望他们在危险时不要弃小灯于不顾。
  当时还心怀侥幸地想着,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
  但谁能想到,那万分之一还是发生了。
  苦战近一年之久,一重天无数修士的鲜血换来那次致命一击的机会,彼时那女鬼极度虚弱,崔沅之想不到理由不杀她。
  但小灯实在死得冤,死得潦草而简单。
  甚至没有背负任何阴谋诡计与隐瞒误会。
  他的死因就是为了极东之海的安宁与和平。
  近几年来,青蘅宗上下无人敢提起那个雪天。
  但少年曾经历过的一幕幕如排浪般铺天盖地向他涌来时,崔沅之才痛苦地发现,尽管时隔许久,自己仍然无法承受。
  要是能重回到那一天,他情愿恒光剑刺中的是自己。
  然而,作为这段记忆的旁观者,崔沅之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灯掉下一重天,坠落在大卫不知哪个偏僻的角落。
  他看到小灯破碎的本体时隐时现,一盏漂亮的、纤薄如鱼身雁颈的六角玄妙琉璃灯,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早已找不到了,唯有作灯芯的焚天紫火还在燃烧。
  灯的美与脆弱性一向并存。
  光会照亮他人,会被他人觊觎,却无法被占有。
  崔沅之没有实体,只能暂作魂魄的模样紧跟着狼狈负伤的少年。
  他像是和小灯绑定了一般,只能在小灯方圆几丈之内活动。
  眼下,崔沅之望着四周茫茫的雪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时是冬天。
  人间正是最冷的时节,也是在那个时候,政权顺利交接,年轻的新帝卫越泽定年号为御行,设下大宴。
  皇都的请柬送到青蘅宗时,他正忙着寻小灯。
  对,那时的他也在找小灯,可讨伐鬼族进入收尾阶段,无数大事小事都需要他一一处理,他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将宗门上下全部的人打发出去,下令将受伤的小灯带回来。
  他不相信小灯死了。
  忙碌之中,得以喘息的间隙,崔沅之自己也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
  但小灯就像是刻意被人抹去存在的痕迹一般,在他的世界里彻底人间蒸发了。
  此刻见到小灯掉落在荒郊野地里,崔沅之双拳紧握。
  他简直不敢想,那时少年该有多疼、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