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古来亡国之君,多为人所囚困,或如怀愍二帝青衣行酒,受辱虏庭,或如徽钦二帝孝服拜庙,闭之空谷。朕绝不至于此。”
  东元帅完颜承麟跪伏在地上,含泪劝说道:“陛下想想武亢的预言,正月十三未至,还没到最后末路之时……”
  冥冥之中,完颜守绪对明日即将发生的事早有预感。
  但他想起那句话,心中到底还是浮现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于是,将帝王玉玺递给完颜承麟:
  “朕身体不好,近来时常咳血,已无法再骑马驰骋,唯有死在这里一途。”
  “朕现在传位给你,你素知兵机,又能征善战,倘能顺利逃出生天,东山再起,江山社稷不曾自我而断绝,朕死而无恨矣。”
  当年辽国覆灭,耶律大石曾在重围之中,单枪匹马出逃。
  后来前往中亚地区重建辽国,登基为辽德宗,万里西征,再振契丹国祚,史称“西辽”。
  作为中亚地区唯一的霸主,西辽国力之强盛,地域之宽广,并不弱于辽国全盛时。
  完颜守绪希望,武亢的预言能够应验一次,到正月十三日那天,完颜承麟可以借此机会成功逃出去,成为下一个耶律大石。
  而自己这一生,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百官的震天哭声中,他摘下帝冠,换上素服,长发披散,走入了幽兰轩深处,自缢而亡,死时年仅三十六岁。
  为免于尸体落入敌手,横遭侮辱,他还立下了遗诏,死后即焚。
  近侍们纷纷随之自杀。
  正月初十,天刚蒙蒙亮,孟珙和塔察儿便按照约定的计划,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塔察儿进攻西面,大将完颜仲德浴血奋战数个时辰,眼看城池将破,回眸又见幽兰轩上空浓烟滚滚,知道君王已去,于是纵身一跃,跳入汝水。
  五百余名战士一齐跃下,随之殉国。
  孟珙进攻南面,作为奇兵,轻而易举就破入城中,转头发现塔察儿等人还在苦战,赶紧放下吊桥,把蒙古军接进来。
  二人在进城路上,就战利品的问题扯皮了一番。
  孟珙说,要把完颜守绪生擒回南宋太庙,以报靖康之耻。
  塔察儿说,完颜守绪的曾爷爷、金世宗完颜雍,对我们蒙古进行了减丁灭族政策,百万人因此而死。
  这是无法消泯的血海深仇,必须要把完颜守绪抓回蒙古,好好折辱一番。
  虽然完颜守绪压根没见过这些先祖,也没享受过一天祖上的荣光,反而被迫背负起了无人愿意承担的家国千钧重担。
  但是,谁让他姓完颜呢……
  在孟珙和塔察儿两人看来,他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是原罪,就是要给祖宗们背锅的。
  塔察儿还说,必须对蔡州进行屠城,以震慑其他负隅顽抗的金国残余势力。
  孟珙坚决不同意屠城。
  塔察儿嘟嘟哝哝,很不高兴,最终还是退让了一步,答应不动普通百姓。
  至于战利品,那就各凭本事了。
  结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完颜守绪和整个幽兰轩都被烧成了灰,蒙宋联军什么也没得到。
  完颜承麟率众进行了巷战,死于乱军,金亡。
  塔察儿带走了完颜承麟的一只手,孟珙带走了完颜承麟的大部分尸体,各自拿回去报捷。
  城中没有了任何贵重之物,全部都在之前被完颜守绪散出,赏给了军民,几乎都焚毁于烈火。
  城中也不剩下了任何百姓,所有人都追随君王上了战场,都战死了,这里已是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众人争相赴死,前赴后继,仅有张天纲等少数几人,在欲投水殉国时,被早有准备的宋军捞了起来,装进囚车,押送回朝。
  孟珙和塔察儿一商议,觉得这里已经是空城,没必要再派人驻守。
  加上本次征伐也没得到什么战利品,将士们都等着回朝报捷,论功行赏,于是决定全军撤离。
  正月十二日开始,宋军陆陆续续撤离,正午往后,蒙古军也开始了拔营启程。
  正月十三日,蒙宋联军各自归家,全部撤了个干净,整座蔡州城空空荡荡,连一个鬼影都没有。
  武亢的预言终究还是应验了,“正月十三,城下再无一人一骑矣。”
  然而,预言家本人已经看不到这一幕。
  作为擅长卜算的大师,武亢名气很大,属于蒙宋两国争相抢夺的高级技术人才。
  窝阔台大汗也对他很感兴趣。
  因此,塔察儿开出了很高的价码,成功压过孟珙,抢走了武亢,带着他一起北上。
  途中,武亢趁看守之人不备,紧握着从前完颜守绪赐给他的天官符节,投水殉国。
  以自己的生命,为这条预言划上了最后的尾声。
  ……
  完颜守绪死后,有人说:“先帝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就,实是可哀”,故上谥号“哀宗”。
  亦有人取「义之所至,国君死社稷」之意,改谥「义宗」。
  他在位十年,未尝妄戮一人,未尝营造一殿,“是致家余蓄积,户益丁黄,虽未治于太平,亦可谓小康小息者矣”[20]。
  麾下文武官员,亦人才济济。
  陈和尚骁勇盖世,完颜仲德忠贞体国,张天纲沉谋多断,还有许多仁人义士,各司其职,尽忠职守。
  一个国家,同时聚集了仁君、贤臣、名将,最后却仍旧不能力挽狂澜,只能流尽最后一滴血,而后壮烈死去,与社稷同葬……
  哀宗登基时,只剩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对面却是横扫欧亚的上帝之鞭。
  三峰山国运之战,却遇见百年未遇的暴风雪。
  守汴京生死存亡,爆发了死伤惨重的大型疫病。
  亲征赴汝州的决战路上,又有飓风吹得船只倾覆,军队溃散。
  桩桩件件,皆如此不济。
  也只能道一声,「天命如此,王朝兴衰自有定数,非人力可图」了。
  ……
  此刻,张天纲在陈朝营地中,为所有人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自亡国之后,他就一直被囚禁在宋廷,因为发出了那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我金之亡,比汝徽钦二帝如何!”从此名震大江南北。
  他名气太大,宋理宗反倒不敢妄杀他。
  本想严刑拷打,让他翻供,不料,张天纲就算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是一个字不肯改,最后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放掉。
  从此,他便开始隐姓埋名,流亡江湖。
  陈朝众人相与叹息。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原来命运竟是有这种惨法的。
  其实,若单论金国的亡国史,未必会带来这么大的震撼。
  可是,仅仅是忠孝军一支军队,就集中了二十多个不同的民族。
  在那个年代,面对入侵的蒙古外敌,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甚至是被掳掠流浪过来的中亚人、突厥人、鲜卑人……
  那么多人并肩站在了一处,写下了一段血泪斑斑的抗争史。
  这就已经不是一家一姓王朝的社稷存亡问题了,而是所有有骨气、有血性的人,为尊严而战,宁死不愿为奴。
  如此,谁可不为之动容?
  陈蒨也随之叹息了一声:“观哀宗平生,可谓仁主矣。”
  侯安都挠了挠头,也深表赞同地说:“唉,真可惜,多好的人,偏偏不幸生在了完颜家。倘若是个普通宗室也就罢了,偏偏不幸阴差阳错成了皇帝。”
  话音未落,他又收到了两道惊讶的视线,天真茫然,还带着亿点点鄙视。
  小幼崽们:天啦噜,侯司空的脑子难道是摆设吗?
  侯安都这回不忍了,留到窗户下边,一手一个,把偷听的两个小不点揪起来,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二人今日必须讲清楚,我又是何处说得不对?”
  先前,陈蒨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不太适合小孩子听,就将两个小幼崽赶了出去,让他们自己玩。
  但小幼崽平日恃宠生娇,横行霸道惯了。
  区区几个侍女哪里看得住他们,两人转了一圈,就冒着腰偷偷溜回窗户底下,挤在一块偷听。
  哎呀,被发现了。
  “舅舅/陛下……”
  小幼崽们根本不看气得张牙舞爪的侯安都,只是朝着陈蒨伸手,试图萌混过关。
  陈蒨含笑问道:“就这么喜欢听?能听懂?”
  小虞世南诚恳点头,小沈婺华点点头,又摇摇头。
  “司空大人说得不对”,小虞世南大声道。
  “哀宗皇帝其人刚烈如此,只要还生在那个年代,只要面对蒙古入侵。不管投胎到哪一家,哪怕是到南宋成了宋皇赵守绪,或是到大理成了大理国主段守续……到最后都会「国君死社稷」,不可能变成徽钦!”
  小沈婺华说:“司空大人应该去怪蒙古入侵者,为什么要怪哀宗皇帝的出身呢。若他是个普通宗室,或许他就会成为历史上的完颜仲德,或完颜承麟。就算他只是个普通人,也会以自己的方式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