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官家是一头狼,学不来绵羊忍气吞声的手段,态度强硬,就难免与太后有磕碰。
  萧灵鹤一向爱从中调和,在不干预政务的基础上,从女儿和姐姐的角度弥合母子间隙,可是现在,她真不知该如何调和了。
  城外失火,城内也遭殃。
  昨日从紫阳观回来时,还好好的谢寒商,今天突然倒了下去。
  萧灵鹤得知消息时,掌中的茶水砰然坠地,热汤倾泻在罗裙上,她浑然感觉不到烫,连一句“是怎么了”也没来得及问,便焦急匆忙地赶到泻玉阁。
  他躺在病榻上,面容惨白,嘴唇略浮乌紫之色,像是中了毒。
  几乎不用看便猜得出,萧灵鹤抓着李府医问:“驸马好好的怎么会中了毒呢?”
  李府医道:“公主看看驸马的胳膊。”
  难道是那箭矢上淬的毒?
  他昨日为了护她,被流矢击伤了。
  当时以为只是简单的皮外伤,她为他涂抹了金疮药,做了包扎处理,以为便无大碍的。
  萧灵鹤倏地心跳停了一拍,差点儿没跟上趟儿,她揉了揉窒痛的胸房,蹲向谢寒商的床榻,拿*起他的手臂。
  绷带解下来没有多久,这条手臂上昨日还鲜血淋漓的红润伤口,今天已经泛出黑紫的颜色。
  肉质腐烂,触目惊心。
  “不怪公主,”李府医道,“此毒名为‘羽落’,无色无味,发作缓慢,初始只会潜伏伤口之中,的确很难察觉,但会在中毒之人无知无觉当中缓慢地侵入皮肉肌理,深入筋络血脉,一旦钻入心脉,便化作要人性命的剧毒。”
  萧灵鹤昨日没来泻玉阁。
  谢寒商回来以后,便昏昏嗜睡。
  当时她只以为,这是他服用清心散的后遗症。
  谁让他服用清心散后还刻意压制药性胡来,就是他活该。
  活该睡上三天三夜!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嗜睡症状,竟是来源于毒。
  谢寒商中毒了。
  看到他躺在这儿一动不能动,她就心如刀绞,就是拿刀子割好像也没这么疼,“那现在呢?”
  一说话她才意识到,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
  李府医沉默一时,道:“已快要逼迫心脉。”
  见公主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坐下去,李府医沉吟道:“驸马中毒前,应是服用过另外一种汤剂,所以两药相冲,为驸马争取了一些时间,否则连今日都无法挨到,便会在睡梦中殒命。这就是羽落的歹毒之处。”
  萧灵鹤咬紧牙关,“一定要治好。本宫不管用什么法子,也不管那毒如何歹毒,本宫只要驸马!”
  李府医骇然,老寒腿一软,双膝曲折便朝着公主跪了下去,叉着手声泪俱下:“殿下,小老儿已经去宫中搬救兵了,如此棘手的情况,老朽的确是没有胜算呐!多个太医会诊,兴许,能抢回驸马一条性命。”
  萧灵鹤不相信,厉声道:“你适才还说,只要毒没有侵入心脉,就不算剧毒!现在分明还未抵心脉,你就说治不了,不可救?你诓骗本宫?李府医,你好歹也是从太医院里出来的,是太医院翘楚,医术精湛。你犯了小错,受本宫之恩,才有继续行医济世的机会。难道区区一个羽落之毒,你都束手无策?”
  “不是!绝不是殿下所想的!”
  李府医一把年纪,把脑袋摇得像孙儿玩的拨浪鼓。
  末了,他丧眉搭眼地面对公主的质问,语气微弱了下去,几近呢喃。
  “不是不能救治,小老儿对于配合的病患,尚有几分把握,可遇到抵抗的病患,那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萧灵鹤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有话直说。”
  李府医咬咬牙,决定实诚相告:“病患欲活,臣能活之,病患欲死,臣无法活之。殿下,老朽很早就告知过殿下,驸马他,并无求生的意志。”
  在驸马摔下阁楼,昏迷半死之际,李府医就曾经婉转地向那时根本不在意驸马生死的公主殿下提过,他不想活。
  所谓“五劳七伤”,是心存死志,是心病难医,是药石罔顾。
  萧灵鹤震惊着,唰地回眸,看向病榻上一动不动的谢寒商。
  看起来安详而冷静。
  他在放任、旁观自己死亡。
  【作者有话说】
  单元结构结束之后,会有一段谢寒商自述,关于他为什么喜欢公主,关于九原之战,关于九原之战到嫁给瑞仙的中间一年,都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商商的人生底色。
  第48章 阴湿忠犬卫(8)
  ◎谢寒商大战五人格◎
  谢寒商抱有必死之志,没有求活之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事到临头萧灵鹤才发觉,她从来没有真心关照过他,就连李府医说的,曾经提点过自己,驸马没有求生的意志,她都是记忆模糊的。
  她仿佛只是贪慕他的美色,觊觎他的身子,感动他对她埋藏多年的暗恋,所以受之有愧地去补偿。
  至于男女之情,生死相依、互为知己的灵魂相通,其实从未有过。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所以也无从得知,他为何会不想活,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轻生的念头?
  “心药?”萧灵鹤重复地呢喃,“本宫哪有治他的心药?本宫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
  李府医满脸愧色:“是小老儿学艺不精,公主切莫伤怀。”
  萧灵鹤双眼木然,转向他:“有解药么?”
  李府医点点头:“解毒汤去配制了,若是再早一些给驸马喂下,都能脱离危险,现如今,恐怕是只能看驸马自己求生的意志与本能了。”
  他自己?
  他都不愿醒,他根本没有那个意志和本能!
  萧灵鹤还从来没有感觉过这般强烈的心痛,心里五味杂陈,咬唇看向病榻上沉眠不醒的男人。
  蓦然视线定住,萧灵鹤的眼睛自他枕下,发现了一张纸。
  素宣探出一角,露出了马脚。
  她纳罕地抽出宣纸。
  纸上写了几个字:
  无论你是谁,不准欺负她。
  署名是“谢寒商”。
  这是上次他清醒时留下的字迹?
  他是在对谁说?
  对他也不知道的即将在他身体里苏醒的人?
  明明欺负她的不是他,他在欺负她的时候都不曾有意识,凭什么为此负责啊。
  多么不公平!
  他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她对他的好。
  她每一次给他的好,都给了他身体里另外的灵魂。
  萧灵鹤的心酸胀得疼痛,隔了薄薄的宣纸握住了他的手,湿润的掌心,有着微烫的温度。
  “寒商,你醒过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好多问题想要问你。”
  她忽地低下了头,在等待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哭泣,是她此时唯一的宣泄。
  萧灵鹤抽噎的声音,自寝房内幽幽响起,惊动了篱疏、竹桃,婢女们也都纷纷红了眼眶。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公主抽泣的声音。
  “你不是生气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么,我是没有留心,那等你醒过来,我主动问你好不好?你醒过来,我只问你,别人我都不想打听,我只让你告诉我……”
  萧灵鹤把额头低埋入谢寒商的掌心,泪珠沿着浓长的睫毛滚出,滴落在缠枝葡萄纹的锦衾上,润湿了被衾上绵密细致的经纬。
  无声无息。
  床帐内,一丝风也没有。
  *
  谢寒商置身大雾里行走。
  周遭是一团紫色缭绕的云气,祥云蒸腾,拧成一口巨大的漩涡。
  二十步之内,不可视物。
  他在迷雾中往前走,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低微的哭泣声。
  哭声很细,不绝如缕。
  轻得,像是幻觉。
  他走了一程,却也不知方向,不知目的,茫然地看向四周,仍旧是那片浓浓雾气,掩盖了一切。
  这时,从浓雾之间陆续走出了几个人来。
  第一个人,身着翩跹彩衣,粉黛轻施,姿态妖娆万千,瞳眸顾盼生辉。
  第二个人,一身锦斓袈裟,不曾蓄须发,头顶有六个戒疤,眉目慈悲平和,合掌念着佛偈。
  第三个人,肌肤雪白,有一条波澜粼粼的银蓝色鱼尾,上身赤露,披散海藻般的长发,眼尾坠着一粒粉嫩珍珠,眼眸清澈见底。
  第四个人,穿峨冠博带,衣冠风流,峻眉冷目,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与傲慢。
  第五个人,着暗卫夜行衣,劲装束身,如男鬼一般,从薄雾里步步走出,阴湿的眉眼燃烧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与情焰。
  这五个人的面貌,都与他一模一样。
  谢寒商茫然地看着他们。
  花魁声声捻着自己垂落胸前的勾栏式样的黑发,眼波流转,笑盈盈地道:“你看起来真的好蠢,一点儿都没有情趣。公主姐姐就喜欢我这样儿的,风情万种的。”
  佛子无声,手持念珠,目光柔和地颔首:“阿弥陀佛。女施主厌恶阁下不为美色折腰,不假辞色,公主喜折天山之梅,倾慕于贫僧为之颠倒折磨,叛离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