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的眼中盛满了悲痛。
  这双漂亮清湛的眼眸,红彤彤的,泪水一不小心滴落,啪嗒,落在他胸前衣襟上。
  都说美人垂泪风清楚楚,我见犹怜,可萧灵鹤此刻不那么觉得。她感觉到了一种悲怆。国事如此,如何粉饰太平,难道真能做到心中无漪?
  萧灵鹤的脑中叮的一声,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确定。
  谢寒商,并不是不想回到他的战场上。
  但他选择成为驸马,就要放弃那些。放弃曾握在手中的兵权,放弃被剥夺的世子位,放弃心底收复河山的壮志旧想。
  就像一条鲛人,费劲千辛万苦来到岸上,来到她的身边,就一定要忍受钻心之苦,用海底恣肆遨游的鱼尾,换成在她身边行走的双腿一样。
  难怪会,那么疼。
  那是根本无法磨合的疼痛,会一直缠绞着他,成为他的阴影。
  座上寂静。
  亭外远处,有人慷慨悲歌,那声音激昂清越、高亢沉恸,飘转而来,落入牌局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的声音,打牌的雅兴也就此戛然而止,至少在霸州被侵占的今日,在这片惨淡的哭声里,这牌是不能再打了。
  拍桌解散时,萧灵鹤还输十贯钱,不过比起输钱,好像还是城池被占更让人不快些。也不知道母后和官家会如何应对北人突然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南下侵略。
  此刻紫微宫里应当群贤毕集,正在商议国策。
  此仗打是不打。
  打,劳民伤财,且几乎不可能赢;不打,山河拱手相送,割肉饲虎,恐怕也无法满足北人狼子野心。
  若是打,要考虑该调多少为兵,遣何人为将;不打,则要计算该送多少株钱,多少匹帛北上。北人占据了霸州,打出了气势,彰显了军力,今年一定会更加狮子开口。
  乘坐马车回去的时候,途径闹市,萧灵鹤掀开车帘,只见街衢上人潮熙熙攘攘、马车川流不息、叫卖此起彼伏、商客络绎不绝,银碗锦彩、簪花霞服,盛世盎然的景象里,哪有半分颓靡沉郁的败仗之气?
  有个货郎探向萧灵鹤的马车,向她售卖了几颗绵枨金橘,得了橘子钱,大喜过望:“多谢多谢,贵人吉祥。”
  萧灵鹤问捧着铜板一枚枚数着的货郎:“霸州兵败,你们知悉了么?”
  货郎道:“知道,年年战败,不是常事么。都习惯了,谁还管那些,我只要有米下锅就不愁。”
  萧灵鹤叹了一声,放下车帘,吩咐马车起行。
  她将橘子送到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寒商手里,柔声道:“尝尝这个橘子,和睢园里的哪个更好吃?”
  谢寒商听话地接过橘子,便低头剥起来。
  从方才到现在,他都算挺听话的,萧灵鹤让他干什么,他便听话干什么,只是剥橘子的动作迟钝了许多。
  吃了一瓣,好像也不甜,他的眉头揪了揪,萧灵鹤正要问他“是不是不好吃”,谢寒商低声说:“谢谢阿鹤哄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萧灵鹤知道了,他为什么难过。
  她有些惋惜,不觉声音温柔了几分:“你会不会后悔,用你的鱼尾,换了双腿?”
  谢寒商不用思索,摇头说:“当然不。”
  萧灵鹤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那滋味很复杂,但她肯定的是,自己是有几分感动的。
  “期有声,你是不是——”
  很喜欢很喜欢我?
  萧灵鹤想问他。
  当初,他是不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愿意嫁给她,做她一世的入幕之君。
  可他正沉痛之中,萧灵鹤问不出这句话来,更何况。
  她自嘲一笑,念头拨乱反正。姓谢的怎么可能喜欢自己,还是在成亲之前,那时候两个人压根不认识。她定是也从阁楼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才如此自作多情。
  他懵懵地抬起眼睑,那双比兔子还红的漂亮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充满了迷惑和伤心。
  萧灵鹤不忍心看了,伸手握住谢寒商的手,“我们去紫微宫的角门上。”
  太后与官家此刻正在商议,是迎战还是求和,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传出角门。
  大雍在被人倾轧之下丢失城池,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这百年来,大雍对战北人都胜算极少,就如上京城天街上贩卖橘子的货郎,早已习惯了。只要还有钱过活,还有米下锅,京畿百姓就会在富贵温床里沉憨不醒,没有人见过烽烟里马蹄蹂.躏之下的河山是什么样子。
  萧灵鹤也没有见过。
  她今日突然驱车至角门,或许是,转了性吧。
  身为鲛人的谢寒商,不懂公主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说,任萧灵鹤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紫微宫正南角门上。
  从白日到天黑,到夜半子时,紫微宫中有消息传来。
  主和。
  不战。
  四字定音。
  北人一南下,不仅侵夺了霸州,还借此鱼肉百姓,收割城池积蓄,挪为军用。
  听到消息的时候,萧灵鹤几乎感觉不到唇瓣被牙齿刺破的疼痛了,痛恨,懊火,但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是近乎麻木的。
  她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太后与官家要做这个决定,痛苦与煎熬应是比她深。
  但萧灵鹤却并不感觉意外,母后是主和派,向来如此,为了国家免于战火,上位者向来能妥协则妥协。
  马车里很安静,一弯月钩坠在阙楼西角钩吻,角门前一排辉煌的宫灯引出来,冠袍带履相与而出,议事的中书侍中、同平章事面色沉重,形容沧桑。
  谁也不再议政,各自驾乘马车,打道回府。
  停在角门一隅的马车,这时仍安静地伫立在昏惨的月色底。
  车内很暗,萧灵鹤瞧不见谢寒商的脸。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萧灵鹤的耳膜微微跳动,他语调沉闷:“阿鹤。我不会后悔的,海里已经被污染,不适合我生存了,我回去会闷死的。我永远都不想回海里了。”
  他像是在说服谁。但谁也没有说服,最后他说服了自己。
  于是他把自己调理好了。
  萧灵鹤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感觉到一双手虔诚地拥上前,像捕获一只蝴蝶那般小心翼翼,将她的柔荑合拢在内,顷刻之间,真实的绒毛相接的触感,连着皮与肉散发的微凉、略发薄汗、兰息四溢的感觉都一团团裹了上来。
  萧灵鹤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都是因为这个,不想再回海里了?”
  谢寒商犹豫了。
  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的原因。
  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他喜欢她呀,他在海里的时候,早早地就对她一见钟情,他是为了追逐特别美好的阿鹤,才从海里爬上岸的啊。
  “阿鹤。”
  萧灵鹤听懂了他的隐喻。
  果然关于谢寒商喜欢她这种天方夜谭,只是她想入非非太多,她忽然不愿再听他可怜兮兮的声音了:“不说也罢。天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以鱼脑子的容量来讲,他觉得阿鹤大抵是有点生气的,本来她今天输了钱,她的国家输了战役,她心情很不好,然后,他作为她豢养的鲛人,突然嘴笨舌拙起来,连句像样的哄人的话都说不好了。
  难怪阿鹤会生气。
  以人鱼的进了海水的脑袋,他想破头,也只想出一条哄她开心的办法来。
  回到泻玉阁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珍藏好的鱼尾裙套在了身上,一个蛄蛹跳进了浴桶里。
  如此等萧灵鹤备好浴膏、寝衣、梳栉,转过屏风,步入净室时,便看见那条银蓝色的烛光闪闪的美男鱼,正卖力地过犹不及地卖弄着他的风情。
  他侧身斜倚浴桶,将长臂搭落在鱼尾上,拨弄着鱼尾裙边用针线细密穿缀而成的“鳞片”,把那片珠光贝壳拨得熠熠耀辉。
  修长的眉宇仿佛要没入湿淋淋的鬓发里,漆眉底下,一双含情妙目,不似高山之上的积雪了,恰如春水映梨花,有股虽皎但艳的风采,一看就知,这很勾人。
  萧灵鹤没扫了驸马的这出兴致,提裙踏入了水底。
  这浴桶空间不大,但两个人叠在一起,位置便足够了,萧灵鹤撑在他的腹肌上,那块地方坚而稳固,凹凸不平,颇有质感,他的脸颊渐渐因为这个动作漫上了红云,羞赧之际,忽然听阿鹤问他。
  “你在水里是鱼尾的样子,要如何和我鱼水相欢?”
  “……”
  谢寒商一愣,忽然也傻掉了。
  是哦。
  他套上了鱼尾,怎么与阿鹤燕好?
  鱼脑袋真笨,他可真笨啊。
  萧灵鹤逗他:“我好像还听说过,你们鲛人是男人产子?有没有这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产一个?”
  谢寒商又是一怔。不过他虽十分羞涩,但仍异常坚持:“阿鹤,我们鲛人也是女鲛产子,男鲛负责养育。”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