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云岫不敢置信,“前阵子不是刚改过药方么?陛下说吃着觉得好多了,如何一下就这样了?你们不都是全天下最高明的大夫么?怎么能听天由命!”
  楚大夫与诸位医官相彼此看了看,有些原不该透露的话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好如实说道:“陛下本就得了不治之症,病体沉疴,年岁不永,当日在下和几位大人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法根治此症。按照估算,若保养得宜,兴许能挨到不惑之年也不一定。”
  这是云岫头一次知道谢君棠的病况,他早有所觉,清楚对方病得不轻,却未想到楚大夫会用“不治之症”这四个字来描述,脑袋一下就懵了,良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是急道:“如今陛下离不惑还有好几个年头,既如此,谈何六脉皆衰,谈何听天由命?”
  楚大夫脸色颓败,无奈叹息,“兴许是秋天的那场时疫,症候凶险,连素日康健的人都极有可能送命,对陛下的龙体来说更是一种负担损耗。好比是灯油,某一夜点得多了,剩下能用的时间就少了。虽然当初陛下转危为安,但也加快了油尽灯枯的速度。”
  随着楚大夫的说话声,云岫只觉得天地昏暗,万物无声,摘胆剜心,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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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的……你们骗我!”云岫喃喃,他抓紧谢君棠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仿佛攥住的是对方正在流逝的生命,他不死心地一连唤了好几声“陛下”,然而他的陛下始终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云岫把唇咬得血迹斑斑,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将衾褥浸透,过了片刻,他突然眼神发狠地回头对众人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你们速速开药!务必要让这烧先退下去!如果不会治,就去请会治的过来!谁若不尽全力或是再说一句‘听天由命’,便先去地底下为陛下探一探路!”说罢又让冯九功传卫袅进来。
  众人多少都听说过云岫的事,之前也只当他是一介娈宠,上不得台面,如今见他放下狠话,多数人都没当成一回事,可又听他口口声声说要传卫袅,心下更是发笑,觉得此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竟还妄想指使卫袅,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卫袅是何许人也?是奉天帝的心腹爱将,毕生只对奉天帝唯命是从,如何甘愿听一佞幸之言?
  众人只等着卫袅进来给他好看,让他下不来台,可出乎意料的是,卫袅来后,竟主动向云岫行礼,在对方要让他秘密去民间寻访大夫并将众医官看管起来,以防走漏了消息时,竟无二话,立即领命而去,与平素待奉天帝别无二致。
  诸医官便知这定是奉天帝的安排,自此再不敢小觑了云岫,加之卫袅冷面阎罗一样的脸孔,锋锐森寒的刀刃,无声地逼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救治奉天帝。
  有卫袅在,皇帝病危的消息暂未扩散开来,可云岫知道,此事必定瞒不了多久,但他无暇去想这些,只迫切地想让谢君棠快快醒过来。
  后来还是楚大夫提议把静檀方丈请进宫来,这倒是提醒了云岫,去岁为边境的百姓、将士去法元寺祈福时,自己就亲眼目睹过谢君棠请静檀方丈诊脉,如今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云岫立马允了,派人去把人请来。
  静檀方丈虽很少出寺,但听说事关谢君棠就没有推脱,立即动身前来。只是在摸过脉息后,老方丈的判断和楚大夫所言没什么区别,这对云岫来说无异于是再经历了一遍凌迟之刑。
  虽则结果无解,但在楚大夫和静檀方丈两人的齐心协力下,高热总算退了下来。
  谢君棠醒来的时候,云岫正趴在他床边小憩,这让他想到前不久那次时疫,醒来时第一眼所见也同此刻一般。他还想和上次那样碰一碰对方的脸,但他的身体如同枯朽僵死、再不会生出新叶的老树,竟连稍稍抬起手指的气力也没有了。无形中,仿佛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连续不断地自他体内把本就所剩不多的时间吞噬殆尽。
  自患病以来,虽也在鬼门关几经来回,但谢君棠未曾有过像当下这种明确的感觉——他命不久矣,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刻,谢君棠试图抑制内心的绝望,但他的呼吸仍旧乱了,他望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属于云岫的脸,痛苦就像毒蛇,从里到外噬咬着他的血肉。
  云岫醒来时发现谢君棠正看着自己,眼神专注又悲伤,他以为是在梦中,因为这些天他每日都做这样的梦。他凑过去用侧脸蹭了蹭对方的手,笑问:“您为什么一直看我?”
  谢君棠哑声道:“因为朕后悔了。”
  云岫不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问:“您后悔什么?”
  谢君棠苦笑道:“后悔不该来招惹你,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该招惹像你这样风华正茂的小郎君,终是朕过于贪心了。”
  云岫脑海里懵了一下,这和他每日做的梦境不同,梦里的谢君棠醒来后不仅治好了病,而且还长命百岁,这次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听到“行将就木”这样不吉利的话?
  他眼底闪过疑惑的波澜,睫毛微颤,目光在谢君棠青灰色的憔悴面容上凝滞了片刻,忽然瞳孔微缩,水雾迅速汇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陛下?您醒了?不是做梦?是真的么?”似是等不及谢君棠的回答,云岫撑起身子,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眼睛,碰了碰他的嘴唇,最后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发现是疼的,立马喜极而泣道:“是真的!您真的醒了!不是做梦!”
  温热的眼泪落在谢君棠的脸上,却灼得他五内俱焚,他望着云岫暗想,岫岫的眼泪如此之多,等将来自己崩了,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可多年后,等淡忘了朕,他会不会再为别的什么人流眼泪。
  谢君棠无比矛盾,一面后悔招惹了云岫,一面又不甘将来被他遗忘。
  第127章 后路
  云岫在他怀里哭得声音嘶哑,把外头的冯九功给惊动了,对方进来甫一见到谢君棠醒来,也是惊喜交加,忍不住潸然泪下。
  谢君棠对冯九功道:“去传医官进来。”随之又无奈地对云岫道:“朕此刻浑身无力,岫岫扶朕坐起来罢。”云岫这才勉强收了声,拭干泪,找来一个大引枕垫在他腰后,帮他坐起身来,又倒了一盏温水,慢慢地喂他。
  少顷,静檀方丈、楚大夫以及几位医官就来了。
  谢君棠见到老方丈没有特别惊讶,只朝他点点头道:“有劳方丈跑一趟了。”
  静檀方丈念了声佛,和楚大夫前后脚把完脉后,两人愁容不减,悄悄互递了个眼神,正踌躇着要开口,忽听谢君棠出言打断,“等一等。”随之对云岫道:“岫岫,当日朕在你的别苑修养时曾吃过一种鱼粥,鲜美得很,至今记忆犹新,朕现下有些饿,你替朕去御膳房看看,可有人能做出差不多味道的粥来。”
  云岫听后紧抿住唇,清楚这样的小事换作往常是不会让自己特意去跑一趟的,对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把自己支开。
  他看着谢君棠,谢君棠也同样在看着他,他二人僵持了片刻,云岫突然垂下眼帘,哽着嗓子应了下来,然后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外头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宫墙、殿宇都被覆盖,莹莹一片。当日扎在枝头的锦缎彩绢、琉璃宫灯都已被拾掇干净,不似那晚的辉煌耀目,花开满枝。在长廊尽头,也没有人低首抚琴,祝他生辰愉快又默默向他示爱。那晚的雪狮倒还在,只是被连日来的风雪肆虐后,除了挂在胸前的金铃铛,只剩一个垮塌的粗浅轮廓。
  云岫觉得一定是当初堆的雪狮不够结实,自己的愿望才会无法实现,他想要把雪狮恢复原状,重新祈福许愿。
  方玉也上来帮忙,此时风雪更盛,云岫勉强把雪狮的脑袋重塑了七八分,谁知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卷得满地雪屑乱扑。云岫和方玉用袖子挡住脸,仍是被迷得睁不开眼,待再睁眼时,只见雪狮的脑袋已经滚落在地上,散成了一捧捧碎雪。
  云岫的心也同时碎裂开来,再被雪掩埋,一点点冷却,眼中的希冀和热切像被风吹过的烛火,转瞬熄灭。
  方玉拉住他劝道:“贵人,雪更大了,还是等天晴了再堆罢,您若是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云岫道:“方玉,陛下的病会好么?”
  方玉一噎,又很快笑道:“陛下有神明庇佑,自然很快会无病无灾。”
  云岫心知他也不过是嘴上宽慰人罢了,若真有神明庇护,又怎么会让谢君棠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越想越痛,顶着风雪闷头往前走,连怎么去的御膳房又怎么回去的,一概没有印象。
  此时含章殿内静悄悄的,楚大夫他们已经走了,冯九功却拦住他陪笑道:“您再等等,陛下正招阁老议事。”
  云岫吃了一惊,过去谢君棠与朝臣议政一律都是在宣政殿的,且他眼下刚醒没多久,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需要他做到这般?如此胡思乱想着等了半天,才见冯九功过来告诉他,“阁老已经走了,您快进去罢,哦对了,御膳房刚送了鱼粥来,您也一并带进去罢。”说着从小内侍手上接过一提食盒递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