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云岫咬住唇,想叫他却又不知等人来了该说点什么。这般踌躇着,转眼就到了行宫。
  因无妃嫔,南郊行宫地方又大,谢君棠便大度地让一干人等住了进来。谢瑜安和云岫被安排在行宫外围的一处小筑里。小筑一面临水,周遭种着千竿绿竹,环境清幽雅致,将熏蒸的暑气隔绝了大半。
  云岫见此情景,不由地想起前人的诗句:小筑清溪尾,萧森万竹蟠。
  此处的宫人带云岫和谢瑜安大致逛了一遍,逛完一圈已经到了饭点,谢瑜安让他们把午膳摆在临水的厅堂里,四面通风,凉爽怡人。
  云岫扒了两口饭,桌上窒息的氛围让他如鲠在喉。
  此地不比在郡王府里各住各的,小筑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想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像这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相处,云岫就坐立难安。再则如今他们是在行宫,在谢君棠的地盘上,对方也早就有言在先,接下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若现下不把话说清楚,今后怕是只能形同陌路了。且云岫也逐渐醒悟过来,逃避和拖延并没有用,只会让事态朝崩坏的终点更近一步。
  此时云岫打算把来龙去脉与谢瑜安一一道明,他要承认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承认自己曾经的心动以及摇摆不定,并且请求他的原谅。
  “那个……”可坦白从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云岫嗫嚅了半天却怎么也无法顺畅地往下说。
  谢瑜安停箸看他。
  云岫唇线紧抿,长睫压下一片浓墨重彩的影,目光飘忽不定了片刻又慢慢在他脸上凝住,神色欲言又止。
  谢瑜安眉峰压得很低,像是阴雨天的云,眼底积压着厚厚一摞外人看不懂的情绪,良久他才扯出一个笑,虽然还是云岫记忆中那张青梅竹马的脸,但似乎其中有什么已经悄然做出了改变。他温和地问:“怎么了?”说完顿了顿,像从前一样夹了一筷子菜搁在云岫碗里。
  云岫鼻子一酸,杏眼里水光迅速汇聚,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春汛,他强忍着汹涌的泪意,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谢瑜安握筷的手攥得泛白,他在心底冷笑,觉得云岫此刻是在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可再如何愤恨,他也不得不违心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不知道,因为这句话,自责愧疚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将他的青梅竹马淹没。
  云岫泣不成声,眼泪决堤似的蹦落在碗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同谢瑜安说着对不起,以为对方感同身受。
  理智提醒谢瑜安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但刚要张嘴,就见有宫人进来传话,说此次同行的另外两个宗室子遣人来请他去,似乎是有什么事等着同他商议。
  原本要说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谢瑜安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走了。
  云岫又哭了会儿,碗里的珍珠米被眼泪一泡险些成了一碗粥,他擦干净脸才唤了宫人进来收拾碗碟,然后独自回了房间。可还没等他吃进去的那几粒米消化完,方玉就来了。
  谢君棠做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云岫满心抗拒,但当他的敌人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皇帝时,再多的抗拒都注定没有意义。
  小船在碧波浩渺的湖泊上行驶,两岸湖光山色,绿意浓稠。云岫记起这是去六合同风的水路,但与上回有夜色遮掩不同,此时青天白日的,虽然知道皇帝的住处不可能有闲杂人等,但云岫就是觉得天上、水里、岸上,有无数双眼睛正无孔不入地注视着自己,叫他羞耻难当。
  弃舟登岸后,云岫坐上熟悉的软擡,被抬着往画栋飞甍处行去。
  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往正殿去,而是去了岛上一处荷塘边。
  荷塘占地颇广,荷叶接天,翠绿欲滴,硕大肥厚,荷花大多还是花骨朵儿,间或有急不可耐的,已经悄悄舒展了三四片绸缎质地的花瓣,显出亭亭玉立的身姿来。
  一泓碧水,风吹荷香。
  云岫的心忽然安静了几息,但等看到坐在水阁里纳凉的人影后,又再度浮躁了起来。
  水阁四面挂了竹帘,既遮了日头又能透风。
  方玉轻挑起帘子请他入内,只见里面摆着一张小方桌,上头设了几只荷叶状的翡翠玉盘,盘中盛着四五样新鲜水灵的瓜果,旁边还搁着只大碗,碗里铺满碎冰,上面冰镇着一盏消暑解渴的酸梅汤。
  方桌旁横置了一竹榻,谢君棠穿着燕居服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撩开眼皮看了云岫一眼,接着很是随意地拍了拍身下竹榻,对他道:“过来。”
  云岫并不想过去,但过往的经历教会了他如果一开始不懂得低头,后面被迫低头的过程只会更难过,所以在犹豫了会儿后,他一步三挪地挨到竹榻边,像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一样,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圈圈绕着衣带。
  谢君棠伸手一拽就把人拉到了榻上,紧接着按住他脊背,眯起眼警告道:“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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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周五见~
  第104章 选妃
  云岫脑袋抵在他胸膛上,听了这话身体下意识就不敢动弹,谢君棠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腰肢,竹榻再如何宽阔,要容纳两个人还是略显局促。
  小筑离六合同风距离颇远,路上日头晒,云岫出了汗,水阁内虽然凉爽,但身体里的余热短时间内散不尽,此时仍觉得有些燥热,更别说现下两人贴靠得严丝合缝,在夏日里实在是太过要命的距离。
  云岫见他躺回去后又闭上了眼,想让他松开些又怕自讨没趣。
  凉风携了荷香吹得竹帘轻轻作响,躺了好一会儿,身上那股子热意才散干净。云岫觉得脖子酸,瞧对方呼吸平和,便悄悄动了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衣物摩擦声窸窸窣窣,云岫这才察觉到对方身上竟然仍穿着春衫,他怔了片刻,随后摸了摸对方揽住自己的手。
  谢君棠的手很干燥,触手冰凉,不仅是手,他身上的温度同样很低,与料峭的初春趋同,方才有外面带进来的热意倒还不觉得,这会儿发散完了才觉得躺在他怀里,仿佛卧在寒玉上。
  怎会如此之凉?
  古人形容貌美女子,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也不过如此。但印象中,男子大多比女子更容易出汗,如今虽还不曾到酷暑时节,但气温已然不低,水阁再凉爽,也不至于此。
  云岫又看向方桌,翡翠玉盘里的瓜果和冰镇的酸梅汤瞧着都分毫未动。
  “馋了?”他还在出神,突然感到屁股上一痛,谢君棠仍闭眼假寐,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他。
  云岫蚊子叫似的回答:“没有。”
  谢君棠不信,又打了他屁股一记,仿佛认定了他是在撒谎,少顷他松开臂弯,无甚表情地道:“去吃罢。”
  云岫没什么胃口,但若拒了,对方极有可能再度揽着他躺回去歪着,于是他兔子似的跳下竹榻,坐在方桌边捏了片甜瓜慢慢嚼着,不知不觉中目光又落在了躺着的人身上。
  谢君棠始终闭着眼,但这人敏锐得很,冷不丁又开口道:“看朕做什么?”
  云岫咽下甜瓜,沉默了半响才道:“您不热么?”
  谢君棠撩开眼皮,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上面并朝方桌上一指,懒洋洋道:“端过来。”
  云岫看了眼冒着丝丝缕缕冷气的酸梅汤,终于没忍住提醒他,“太凉了。”
  谢君棠从来不是个听劝的人,他不耐地白了一眼,再次命令道:“端过来!”
  无法,云岫只得把碗端到他跟前,然而对方又不喝,又点了点竹榻命他坐下,还轻佻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紧接着抓住他拿碗的手并把碗推到了他嘴边,不怀好意道:“你先喝。”
  云岫被迫张嘴抿了一口,还未咽下,谢君棠突然坐起身附了过去,不由分说就攫住了他的唇舌。
  待到分开,谢君棠用拇指擦过云岫嘴边淡褐色的酸梅汁子,笑道:“如此就不凉了。”说完又故技重施,最后一碗酸梅汤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连碗都给摔碎了。
  喝完酸梅汤,谢君棠也歇够了,他又披上那层勤勉的帝王皮囊回去处理政事。
  摆在六合同风里的奏折并不比宣政殿的少,谢君棠看了会儿折子又临时起意要召阁臣来议事,便让方玉带云岫出去逛一逛。
  方玉怕晒着他,也不敢在日头底下瞎逛,便带他去了书楼,里头藏书万卷,很能打发时间。坐到日头偏西,云岫又跟他去看了岛上养的仙鹤以及白孔雀,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不得不往回走。
  路上忽见有做医官打扮的人,身后跟了个背药箱的内侍,两人从另一条道上匆匆而过,瞧着像是往码头方向去。
  云岫见了,心猛地一紧,不禁加快了步伐。果不其然,刚走到殿前,就见冯九功端着药碗正要进去,忙叫住了他问:“冯公公,陛下刚传过医官?”
  冯九功悄声告诉他,“下午和阁老们议事议到一半就不舒坦,生生忍了下来,直到老大人们走了,奴婢瞧着不对这才传了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