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廷杖足有一人来高,栗木所制,头上包着铁皮,铁皮上还悬有倒勾。
  那太监拔高了嗓音,一声“行刑”吟唱得抑扬顿挫,但下一刻就被廷杖实打实落在皮肉上的脆响以及朱庭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给掩盖住了。
  云岫面色煞白,险些站不住脚,他闭了眼不敢再看,可那些嘈杂声仍不断往他耳朵里钻,教人几欲心胆碎裂。
  随着呼啸的廷杖急雨般不间断落下,朱庭的痛叫早已变了调。
  “祖父——表哥——救我——”
  “救命——救命——”
  “不是我——不是我——”
  “……”
  朱庭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但也只是想而已,更多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了。
  羽林卫都是极有经验的老手,五十廷杖不过几个眨眼就打完了。
  那太监走前没忘多提一句:“世子爷,陛下吩咐过打完即刻逐出宫去。咱家带来的人都粗手笨脚的,不如您把人带走,也省得朱小郎君再遭一回罪。”
  这话仿佛点醒了谢瑜安,他疾步跑了过去,云岫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甫一靠近,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兜头扑在脸上,只见朱庭下半截身子鲜血淋漓,早被打烂了。
  谢瑜安抱起朱庭上身,拍了拍他脸颊,然而不论如何叫唤,始终没有反应。他吓得魂不附体,抖着手去试对方鼻息,良久才喜道:“还有气!他还有气!还活着!”
  朱庭伤成这样,皇帝又要逐他出宫,自然不好请医官来治伤。谢瑜安只好叫了几个宫人,又找了春凳,把人架了上去抬着出了宫往朱府去了。
  云岫独自回到郡王府,手上还沾着朱庭的血,松萝打了水来给他净手,他用皂角搓了半天险些搓下一层皮,可仍觉得自己满手鲜血,刺目非常。
  松萝见他面色青白,目光呆滞,方才又洗出一盆血水来,清楚这是出了事,有心要问又怕刺激到他,遂只能改口道:“午时了,小郎君咱们用饭罢?”
  这会儿云岫哪还有胃口吃东西,眼前仿佛仍有血绵延万丈,耳边似有凄厉嚎哭。他打发走松萝,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可仍驱散不掉深入骨髓的寒意。
  云岫想要睡一觉以此忘记在宫里的所见所闻,可惜他一直很清醒,丁点睡意也无。
  谢瑜安回来的时候府里已经点了灯。
  他敲门进来,外头风雪渐大,斗篷上落满了冰雪,他径直走到床边,夹带着严冬的酷寒红着眼睛向云岫报丧,“表弟……表弟他……去了……”
  云岫怔怔地看他,表情空白,“你……你……不是说还……还有气……有气的么……他还活着……”
  谢瑜安脸上滚下两行热泪,“是,他还有气,可回府后……”
  云岫仍不敢确信,喃喃发问:“你们没请最好的大夫?”
  谢瑜安擦去眼泪道:“请了……所有大夫看了都说,人被打成这样已是不中用了……半个时辰前,他刚咽了气……”
  “怎会如此……”云岫恍如梦中,白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就已经去了,他愈发觉得冷,一种不寒而栗的冷。
  谢瑜安走过去抱住他,“白日里有宦官奉旨去了朱府。”
  云岫有些应激地攥紧对方的手,不安地问:“他们又要做什么?”
  谢瑜安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陛下申斥了外祖父,责备他治家不严以致家风不正,子孙言行悖逆,深堪发指,现卸了他的差事,命他在家静思己过。”
  谢瑜安眸色转暗,“我与外祖父推测此事应当与昨日师傅要你们写的文章有关。”
  “什么?!”
  谢瑜安道:“当时那太监带人闯进明德堂后先问‘何人是朱庭’,等表弟承认后又有内侍拿了张纸给他看,问‘是否是他所做’,表弟再次承认,后来才……我虽不曾看清纸上内容,但能确定那张纸是明德堂内特供。出宫前我有问过昨日的授课师傅,他说昨天下午有内侍突然造访取走了伴读们新做的文章。”
  云岫只觉得不可思议,“是陛下命人做的?”
  谢瑜安的脸色很不好看,“许是巧合,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陛下会突然要看你们伴读的课业,毕竟昨日下午我们这些人都在翰林院……”
  云岫没来由的不安,“所以是朱庭昨日写的东西有问题?”
  “这个暂不清楚,”谢瑜安道,“那张纸后来又被内侍收了回去,究竟是否是表弟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无从得知。不过外祖父说他已寻了宫内的门路设法查探一二了。”
  谢瑜安又道:“表弟没了,朱府要办丧事,我待会儿换身衣裳便要走,今晚就不回了。岫岫,你和他也算同窗一场,他如今去了,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送送他?”
  “自然是要的。”云岫没多想就答应了。
  谢瑜安这才起身回自己院子里去换素服,云岫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只是在唤松萝进来前,他突然先喊了阿倦,可阿倦没有回应,这般只得作罢。
  很快两人各自换好了衣裳,随后坐上马车前往朱府吊丧。
  ***
  含章殿内,谢君棠披一件云水蓝的寝衣坐在榻上喝药。冯九功悄声走了进来向他禀报,“宫外传来的消息,朱府的那位小郎君殁了。”
  谢君棠眼皮都未抬,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药,又接过冯九功捧来的甜汤漱了口,这才道:“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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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周五见~
  第24章 忌讳
  冯九功将痰盂递给下头的宫人,“云小公子已随庆顺郡王世子去了朱府吊唁。”说完他偷觑了下正用帕子擦嘴的谢君棠,又道:“朱大人使了银钱想打探今日白天的事。”
  谢君棠扔了帕子问:“哦?都说他是铁面御史,没想到也知变通。他送了你多少钱?”
  冯九功道:“一万两的银票外加一尊白玉观音像。”
  谢君棠嗤笑出声,“好大的手笔,他这左佥都御史一年才多少俸禄。”
  冯九功不敢吱声。
  桌上搁着两张纸,一张写得满满当当,一张只潦草地写了首诗。谢君棠这会儿拿起来再看,笑道:“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谁能想到平日里任凭搓圆捏扁的一个人竟然会使这样的心计。”
  冯九功赶忙附和道:“那也是朱家的小郎君心思不纯所致。”
  谢君棠瞥了他一眼,忽然把那张写满字的扔到他怀里,“常言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朱若既送了你大礼,你就把这纸上写的文章拿给他看,也好让他孙儿做个明白鬼。”
  冯九功把纸揣在怀里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了回去,谢君棠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三本书给他,他接过一看,发现是一部《唐五十家诗集》、一部《花间集》以及一部《广韵》。
  谢君棠坐回榻上,拿起另一张纸边看边摇头,“味同嚼蜡,狗屁不通,等人奔完丧回了明德堂,你派个人去把朕这八个字当众说给他听,再让他多读几本书,好好学一学什么是作诗。”
  ***
  云岫到达朱府的时候,朱府已遍布缟素。
  白幡和白灯笼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下了马车,两人跟着管事往后堂去,路上谢瑜安无奈道:“因是圣上下令责打,如今人没了,丧事也不好大办,哎——”
  朱庭身前虽与自己不对付,可人死如灯灭,且他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人一下就这么没了,还没得这么不明不白,现下又听谢瑜安这么说,云岫心里很不是滋味。
  皇宫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朱庭用鲜血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验证了这一残酷事实。
  朱庭的父亲和几个叔叔这会儿都在后堂,看到谢瑜安又冒雪过来都老怀甚慰。
  谢瑜安让云岫和几位舅舅见过礼后,才道:“外祖父怎么不在?”
  朱庭的父亲朱元善长叹一声,眼眶湿润,“你外祖母本就身体不好,方才听说庭哥儿去了,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现今你外祖父正在后院里陪着她呢,你可要去看看?”
  谢瑜安道:“我先去给表弟上柱香再过去罢。”
  朱元善用袖子揩了揩眼角道:“这样也好,你几个表兄弟也都在那边守着,你只管去罢。”
  谢瑜安和云岫这才辞别朱家几位舅舅往灵堂走去。
  到了灵堂,云岫和谢瑜安先分别给朱庭上了柱清香。
  朱庭躺在棺木中,遗容有被特意打理过,又新换了衣裳,除了惨白的面色和毫无起伏的胸膛,就像睡着了一样。
  云岫瞬间红了眼眶,只觉一阵唏嘘,为他的遭遇可怜可惜,谢瑜安更是泪流满面,差点不能自已。
  朱庭的兄长朱楣自己流泪不止仍上来劝说,“庭哥儿虽年纪轻轻就去了,但你们能来送他,若他地下有知必定欣慰。”
  谢瑜安见他容色憔悴不堪,疏朗的五官不见当日风采,又反过来劝道:“表兄也切勿哀毁过甚了。”
  几个表兄弟原先还能压抑几分悲哀,可说着说着全都泣不可仰,好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