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他想着,只要一直躲在谢府中不出门,就算那老太监有十八般武艺也不可能将他抢走吧。
  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他将洗好的衣服送去晾衣处后,日头才过晌午。
  如今东风入律,春和景明。林春澹在府里无聊,便四处闲逛起来。忽见到身旁两人高的朱墙里伸出几缕枝叶。
  枝叶繁茂,嫩青青的,海棠花大朵大朵地盛开着。未开的花苞是绯红色的,绽开的花朵是浅粉色的,两相辉映,有种别致错落的美感。
  花枝娇美,在碧色晴空之下微微摇摆着,散发出清新的香味。
  林春澹踮脚想要够一枝,却因为树枝太高,够不着……
  少年有些恼火,便蹦跳着起来,就非要够下一枝。
  跳起的瞬间,视线高出墙顶,看到了院内的景象。
  太巧的是,他刚刚好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人。
  崔玉响。
  林春澹脸色猛地变了。他赶紧停下动作,微微躬身,紧贴着墙站,生怕里面的崔玉响瞧见他。
  同时,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崔两人一向不对付,坊间都传闻谢庭玄品行高洁,最看不上崔玉响这等子蝇营狗苟的宦官。而后者一党,也看不上谢庭玄这等士大夫故作矜持的样子。
  所以,并不怎么来往。
  如今,他怎得会出现在谢府私宅??
  林春澹紧咬住唇,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觉得,这事与他有关。
  不行,崔玉响这个阴毒的老王八……他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旁边墙下有个养碗莲的大缸,约摸着一米多高。
  思索比划了一下,觉得应该能借着缸沿翻过去。
  于是就行动了。
  他撩起衣服下摆,轻手轻脚地踩着缸沿,双腿分开地骑在墙上。
  正欲翻过去,却发现墙那边地更低,而且没什么能踩的地方。
  但幸好,是片草地。他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
  柔软的草地缓冲了一下,但他还是忍不住哎呦一声。反应过来后,赶紧捂上嘴,慢慢地在草地中挪动着。
  听见动静。
  屋内的崔玉响若有所思地抬眸,便听对面的谢庭玄绷着唇,冷淡说了句:“下人。”
  九千岁身穿玄黑暗纹直缀,衣绣豺狼,模样阴鸷。而谢庭玄仅着素衣,长衫绣鹤,气质冷清。
  两人之间横着一张方桌,侍女正摆好了茶具,用热水替他们沏茶。
  热气白腾腾地升起,让两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谢庭玄垂目,面上扬着冷清的神色,也说不出什么太客气的话:“九千岁有何贵干。”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没事的话,赶紧滚。
  年轻宰辅对他的厌恶太过浮于表面,崔玉响觉得,理应不能给他这个脸。
  两人同官同阶,他还有个荣称,不比谢庭玄差了去。
  可现下,有事求他。
  脑海中,浮现少年饱满红润的唇,不免便会想入非非……崔玉响眸色微深,终是隐忍下来。
  侍女端着茶盘退下,他主动递上茶杯,笑着开口:“宰辅放心,并非朝堂公事。”
  谢庭玄没接,他便将茶杯搁置在他面前,添了句:“说来也巧,宰辅房中那个男妾,与我有些渊源。”
  “虽然之前闹得满城风雨,我却知宰辅您品行高洁,定是不愿意的。如今这男妾搁在您府中,不仅损您清誉,又碍您的眼,不如送给我可好?”
  躲在窗边偷听的林春澹抿紧唇,他没想到崔玉响竟去查了那晚的真相。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少年眉头紧皱,扒着窗框的手指微微收紧,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这个崔玉响真是深不可测。
  那,谢庭玄呢?
  他,又是作何反应。
  闻言,谢宰辅表情未变,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冰冷俊美的容颜上,只有一派淡漠而已。
  轻飘飘开口:“没想到九千岁大驾光临,就是为了个男人。”
  但没人注意的桌下。
  他遮掩在袖中的手掌早已紧攥起来,眸底压抑着一股冲动。
  一股莫名的、寻不到由头,却快要把他理智逼疯的冲动。
  曾殿试策问对答如流的谢庭玄,曾朝堂之上冷对权贵的谢庭玄,却在此时此刻无法保持冷静。
  他想问,你和林春澹有什么关系?
  他想问,林春澹也说喜欢你了?
  他更想问,那天,林春澹是不是和你睡了?
  想到少年在床上时的那种美好,想到少年吻他喉结时情不自禁的低喘,想到少年伏在他膝上说大人我爱你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眸。
  想到这样的他被别人看见,想到这样的他被别人予求予夺,谢庭玄就有一股毁灭所有的欲念。
  林春澹有没有情不自禁地看着别人?林春澹有没有吻别人的喉结?
  林春澹,有没有对别人说我爱你?
  可这些,他又为什么要在意。林春澹只是一个卑劣的小人,是一个设计损他清誉的小人,他为何要在意这些。
  他为何要在意一个卑劣小人?
  一个令他不喜、形同下人的男妾,是否勾引他人,是否和旁人粘连。高高在上的谢宰辅没有立场去问。
  所以他克制着自己,将一切的冲动欲念掩藏在那双深沉似夜的眼瞳里。
  保持着理智体面。
  谢庭玄一贯是张死人脸。崔玉响也没多想,只是轻挑地笑着:“谢宰辅风霜高洁,心里装的是社稷江山。而我就是个俗人,自是要为情呀爱呀所困。”
  男人薄唇绷着。
  心里不齿,崔玉响这个不知羞耻的老淫|货。
  而后,言简意赅地拒绝:“不可。”
  两句话不投机,九千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涌现出幽幽冷意,他变脸极快,威胁道:“谢宰辅,你可知,我很少求人。”
  前面三字,咬得极重,似是想要用权势威逼。
  可谢庭玄垂目静看杯中茶叶浮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道:“送客。”
  崔玉响脸色比鬼都阴沉,垂目盯着他半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庭玄这个装货惯是如此,看着性子冷,骨子里比谁都傲,不用开口便能将旁人气得半死。
  在外面候着的太监迎上来,小心翼翼问:“千岁,咱们这就走?您若真心喜欢,不若直接府中抢了就是。”
  崔玉响行事乖张,没个道德底线。从前喜欢的,就算是旁人的男妻也要想尽办法抢到手里。
  他冷笑一声,回头阴沉地看了眼身后的屋子,“那明日太子党的言官能在朝上参我百八十本。”
  太监噤声,不敢言语。
  可崔玉响不知想到了何事,忽地神经质地嗤笑,勾着殷红的薄唇,眼底浮动着幽幽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他没骗林春澹。
  夺人所爱,亦是他最爱玩的游戏。
  ……
  见崔玉响负气离开,窗户躲着的少年终于遥遥地舒了口气。
  幸好,谢庭玄是个好人,没把他送给崔玉响。不过,林春澹现在心情放松,冷静地思考一下,却又觉得正常。
  谢崔两人本就不对付,谢庭玄又怎会让死对头如愿?
  不过,他应该是暂时安全啦。
  少年心里喜滋滋的,从窗边站起来时,忽地愣在原地,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这边没有大缸,他怎么爬出去啊?
  还没想到答案,先听到一声冷冰冰的:“还不滚进来。”
  煦色韶光,少年站在海棠花下,发丝摇曳,昳丽容颜被映得焕发光彩。
  微光碎隙下,他来不及伪装,遥遥望向男人的神色略带惊慌,又有些符合年龄的纯稚。
  呆呆地说:“大人。”
  说完,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猛地低下头,语气混乱,“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谢庭玄耐着心,又重复了一遍:“进来。”
  第9章
  话音未落,少年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地从正门溜进来。
  膝盖一弯,顺顺当当地跪下,满脸内疚道:“大人,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林春澹有眼色,识分寸,纵然是下跪也颇具心机,有着自己的考量。
  没跪在谢庭玄对面,而是再朝下一层的阶上,脊背挺直,抿唇装得楚楚可怜。就算是取向女人的男人和取向男人的女人,也没有哪个舍得看着少年这样内疚的美丽容颜,再去怪他。
  宰辅没有说话。
  他垂目,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少年乌黑的发顶,似乎是在草地里打了个滚,发梢上沾着点点嫩色草叶。
  眉、眼、鼻、唇,样样未变,一如他们上次分别时好看。
  寂静的空间中充斥着别样的尴尬,只有穿堂风掠进屋里,吹动纱帘时的轻微声响。
  林春澹跪在地上,受伤的膝盖没有全好,所以稍稍跪上小会儿便觉得有些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