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朱砂:“救什么人?”
  山君指指停在店外的马车:“边走边说。”
  据救回姬琮的鬼奴说,姬琮与南枝行至定州吉原县时,遇县中暴发离奇瘟疫。
  因瘟疫致百姓死伤无数,姬琮于心不忍,又疑心有鬼族作乱,便与南枝分开。
  之后,他与跟踪他的两个鬼奴留在吉原县查找瘟疫的源头。
  六月初,他找到一个村庄,发现三个疫鬼的行踪。
  谁知,在他与鬼奴入村捉拿疫鬼的当日,村中一个女子认出易容为梅钱的他。
  身份败露后,他奋力杀死散播疫病的疫鬼,最终惨被藏身村中的数十个鬼修所擒。
  为报复太一道,几个鬼族轮番折磨他,竟狠毒地打断了他的腿骨。
  两个鬼奴连夜冒险入村救他,最终一死一伤。
  姬琮出门在外,一直以梅钱的相貌与身份示人。
  至于其真实身份,知情者少之又少。
  朱砂双手紧紧攥着裙角:“那个女子是谁?”
  闻言,山君神色复杂地应道:“她托三郎告诉你一句话,‘朱砂,你会后悔的’。”
  段凤巡。
  她知道了。
  马车疾驰至山下,三人下车换马。
  朱砂一路扬鞭催促,可真正到了姬琮房门外,她却徒生胆怯,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恐惧缠绕而上,她怕极了。
  怕子午山无边的夜吞噬她为数不多的亲人,怕猝不及防的诀别降临,而她空有一身修为却无能为力。
  她的牙关在打颤,手更是抖得不行。
  罗刹悄悄握着她的手,陪她孤独地站在门外。
  姬琮躺在床上,盯着门外的那三道黑影。
  等了半晌,久不见人进来,索性拍床大喊:“你们再不进来,我要安寝了。”
  朱砂鼓起勇气推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床上之人:“舅父……”
  她扑得太急,正好压到手上的伤口。
  姬琮疼得龇牙咧嘴:“你再压下去,我活不过今夜。”
  罗刹见状,赶忙扶起朱砂:“舅父,你没事吧?”
  姬琮:“腿断了,人没事。”
  朱砂当即泪流满面看向山君:“你说舅父想见我一面。”
  山君一脸无辜:“对啊,三郎说有事想见你一面,我又没传错话。”
  “……”
  朱砂气得崩溃大哭:“你下回能否说清楚些?我还以为舅父快死了……”
  山君自知有错,偷摸跑开。
  等她离开,姬琮拍拍床板示意两人过去:“我找你们来,是因我在受刑时,无意间听见其中一个恶鬼说,他们将去邕州与宁峥、山巾子汇合。”
  “邕州?”
  “对,邕州。”
  宁峥是狰狞鬼一族的鬼王,而山巾子则是刀劳鬼一族的鬼王。
  两鬼齐聚邕州,明摆着在心怀鬼胎。
  “再者,我听他们之言,赤方已修成肉身打破封印逃脱。”姬琮的眉眼间泛起无尽的担忧,“朱砂,他活了,而我却还未为二郎找到活路。”
  罗刹坐在床边安慰他:“舅父,阿娘替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小鬼,常能化险为夷。”
  朱砂目视前方,语气坚定:“这几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苦修多年,难道一定要用到傀儡术才能打败赤方?阿娘可以封印他,我亦可以封印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杀死他便是。”
  她是人亦是鬼,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她多的是阳寿与赤方耗下去。
  姬琮思忖后也觉她说得在理:“杀不了便封印,我们无需因为一个赤方,搭进去无辜的人。邕州应有大事发生,你们明日出发。”
  朱砂自然会去邕州。
  不过在出发之前,她需要知晓一个人的下落:“舅父,那个出卖你的女子去了何处?”
  姬琮知她说的是谁,叹息道:“应是随那群鬼族去了邕州。朱砂,她说她是你的妹妹,难道她便是那个祁青棠?”
  朱砂点头:“她来长安后,跟踪过我一段时日。你的身份,应是那时被她发现的。”
  “孽缘啊……”
  姬琮大为感慨,顺便语气轻快地与两人说起在吉原县的见闻:“我只看了病患一眼,便知是疫鬼作乱而非瘟疫。”
  朱砂与罗刹一左一右坐在床边,耐心听了半个时辰。
  最后朱砂实在憋不住事,小心问道:“舅父,你要是想哭可以哭出来,不必强撑。”
  姬琮讲得口干舌燥,哑着嗓子反问她:“我为何要难受?”
  朱砂趴在床边大哭:“山君说,你再也不能走路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姬琮,意气风发的姬琮,自小喜欢游历的姬琮,如今却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残废。
  他的余生,会在素舆上渡过,这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相比周遭所有人的悲伤,姬琮显得很淡然甚至欣喜。
  自得知无法走路后,他将这一切视为惩罚。
  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此之后的每一夜,他无需再向反复出现在梦中的那些人道歉。
  姬琮:“我尚有一条命,他们却尸骨无存。朱砂,人要懂得知足,已经足够了。”
  朱砂:“他们从未怪过你,是赤方有意接近你……”
  话音未落,姬琮便急切地打断她,脸涨得通红:“《太一符箓》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太一道的秘密是我亲口告诉他的。朱砂,是我挑起了赤方的贪欲、是我害死了他们与房州城的无数百姓、是我不自量力地想超越阿姐,才铸成大错……”
  他是天师姬光侯的小儿子,名义上的太一道继承人。
  可是,他的两个姐姐,太强了。
  她们在十五岁前,已学会《太一符箓》中的所有法术,而他却始终摸不到门道。
  他惧怕父亲失望的眼神,只好一日又一日苦练。
  但他苦练近一年,竟毫无成效。于是,他找到赤方,这个时常安慰他的鬼族兄长。
  可惜,他低估了人性,高估了自己。
  赤方从他口中得知姬家人血脉失效的秘密,在指点他时,暗中记下整本《太一符箓》。
  他学会第五式之日,赤方借口离去。
  待赤方习得《太一符箓》之后,便联合刀劳鬼、狰狞鬼、水莽鬼与水鬼等族造反。
  太一道上下因他死在房州,而他却因为姬璟的保护活了下来。
  每每午夜梦回,他从梦噩中冷汗涔涔地惊醒,在无尽的黑夜里辗转反侧,心中总在质问自己:“为何独独漏了我?为何独独我没有惩罚?”
  眼下,他救了满县的百姓,得到了惩罚,还保住了一条命,已觉心满意足。
  见朱砂泣不成声,姬琮笑道:“你们别担心。上回齐兰因告诉我,她可以将活人变成煞鬼。等南枝回来,我与她商量商量,便出发去找齐兰因。”
  哭声停下,朱砂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你要成为鬼族?”
  姬琮没好气道:“难道我不能成为鬼族?”
  一旁的罗刹斟酌再三,方道:“可你姓姬啊……”
  杀鬼的姬家人无端成了鬼族,太一道日后如何服众?
  姬琮自有他的打算:“我可以是姬琮,也可以是梅钱。南枝装了我十年,再装几十年,想必轻而易举。”
  朱砂犹豫地看向门外天尊殿的方向:“姨母知道吗?”
  姬琮颇有些惆怅:“知道。方才劝我多为太一道想想,好歹与南枝留下血脉再变鬼。”
  语毕,朱砂旋即眼神飘忽,左顾右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姬琮看出她有话想说,无奈道:“你难道同她一般迂腐,想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糊涂话戳我心窝子?”
  朱砂挪动屁股,凑到他身边:“舅父,不是。我想说,若你成了鬼,太一道的那些家财,我们能否八二开,我八你二,如何?”
  “滚啊!!!”
  他气得乱丢瓷枕,朱砂带着罗刹迅速逃离。
  两人一路跑到天尊殿,朱砂忿忿不平:“小气鬼,大不了我六他四呗。”
  姬璟坐在殿中,神色悲伤。
  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太多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朱砂大步踏进殿中告状:“姨母,舅父拿瓷枕砸我,还让我滚。”
  一句如孩童般的稚语,让姬璟难得笑出声。
  朱砂的性子,一半像她冷淡的长姐姬珩,一半像她欢脱的弟弟姬琮。
  她记得,姬琮儿时也很爱告状。
  姬光侯日理万机,懒得搭理他一个小孩,他便找她告状。
  而他告状的大部分内容,无外乎哪位师兄又欺负他了,山君又拿蛇吓他了。
  她的性子比姬珩还冷,每回一边翻白眼一边为他主持公道。
  从小到大,她管了他太多次。
  第一次,她想顺他的心意而行,由他选择做人抑或做鬼。
  姬璟招手让朱砂与罗刹走近,细细叮嘱:“南枝已在返京的路上。你们明日出发去邕州,千万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