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他说的确有道理,罗刹压下心里的疑惑。
  正院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一间,书房一间。
  齐王与十三位官员,全部死在书房。
  四人走进书房前,月华初上,几颗早星伴月而出。
  萧律提着灯笼在前,边走边说:“书房内,总共有十五把椅子。齐王端坐案桌后,其余人等分坐于下首两侧。毒发后,所有人不约而同跑向唯一的出口求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毒发身亡。”
  十五把椅子,十四人死亡。
  唯一逃脱之人,只有司马相里。
  因有几人的尸身堵在门口,第一批到达的官差推不动门,只好破窗而出。
  谁知,入目所及,竟是十四具七窍流血的可怖尸身。
  灯笼照亮案桌后的一方角落,四周全是打翻的笔墨纸砚。
  静谧中,萧律缓缓开口:“齐王,便死在此处。”
  昏黄的光影晃过书柜,其上布满抓痕,足可见齐王当时的绝望与痛苦。
  砒霜入骨,回天乏术。
  齐王发觉中毒后,喉头火烧火燎,想唤随从入内,声音却嘶哑微弱。
  他挣扎着起身,又迅速跌倒在地。
  每一次毒发引起的痛苦痉挛,撕扯着他的全身,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视线模糊中,他死死抓住书柜边缘的手滑落,不甘地留下几道抓痕。
  夜风顺着破窗吹进来,灯笼摇晃,火星明灭。
  四人举目望去,十五把椅子东倒西歪,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妖异极了。
  走出宅院时,朱砂看到后院偷懒吃酒的官差,想到一个问题:“齐王与那些人在此住了几日,他们吃什么?”
  萧律:“我看过堆在后院潲水桶中的残渣,应是随从下厨。”
  罗刹:“既然有人下厨,那菜从何处来?”
  萧律推开后院的门,灯笼光晃向外面的大片野菜:“他们这几日吃的,皆为此处遍生的野菜。仵作虽验明所中之毒源自他们午膳所食的野菜粥,然经我查验,此处所生野菜本身无毒。故我推断,司马相里并非是在野菜上下毒,而是将砒霜掺入熬好的野菜粥中。”
  朱砂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齐王真是卧薪尝胆啊……”
  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等要事,值得娇生惯养的齐王甘愿滞留于此,每日仅以野菜充饥?
  除了太子之位,或者更进一步的天子之位,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回城,明日去刑部大牢,问问那位与司马相里来往密切的齐王府长史。”
  四人坐上马车,原路返回。
  入城后,先经过棺材坊,朱砂与罗刹下车。
  玄英坐在车中想事,直至马车行到萧宅,她才慢腾腾下车。
  萧律知她有难处,犹豫再三道:“师姐,不如我送你去公主府暂住一段时日?你放心,阿娘近来住在道观不在府中。”
  玄英摆摆手,转身离去:“不用了,我去太一客舍。”
  太一客舍今日照旧空无一人。
  后院的掌柜睡到半夜,听见有人急切地叩门。
  等他披衣开门,才发现门外是一脸泪痕的玄英。
  他每日在客舍迎来送往,虽未亲自上山,也知近来的风言风语。
  玄英性子要强不服输,此番因爱慕傅延年犯下大错,不少弟子对她恶语相向。
  “进来吧。鹤珍姑姑白日路过客舍,特意让我为你留一间上房。”
  掌柜请她进门,引她上楼。
  身后的玄英低头不说话,掌柜哀叹一声,絮絮叨叨劝道:“天师既已罚过你,此事便算作罢。他们自说自话,你自当行你之事,别往心里去。有时,你不妨学学玄机,将众生、世事、闲言皆作耳旁之风。”
  入房前,掌柜终于听到一句回应。
  “嗯。”
  一个“嗯”,不知回的哪一句。
  掌柜哈欠连天,慢慢下楼:“唉,这些小辈……”
  玄英洗漱时,将脸浸在水中。
  她并非因为闲言碎语难受,而是难受众人将她交出钥匙之举,归咎于她对傅延年的痴恋。
  她努力想辩驳:“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师兄说师弟们奄奄一息,我才心甘情愿地交出钥匙。”
  她爱慕傅延年是真,但她首先是太一道的弟子。
  山中五载,她从未徇过私情,始终力求秉公,否则师父也不会将重要的地牢钥匙交予她保管。
  可惜,无人听完她的辩解,又或许无人关心。
  三更锣鼓敲完,她一头栽倒在床上。
  多日的疲惫与无助,随风消散在沉沉的呼吸声中。
  翌日天未晓,玄英出发前去刑部大牢。
  左右徘徊了一个时辰,她等到萧律,却迟迟不见朱砂与罗刹。
  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还是不见人影。
  玄英四处张望,心中直犯嘀咕:“他们难道出事了?”
  萧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概是还没睡醒吧……师姐往常,一般午后才出门。”
  玄英:“……”
  如朱砂这般睡至日上三竿方起之人,抢起生意来竟无往不利。
  太一道的其他弟子,实在算得上废物。
  好在,罗刹今日起得早,坐在床边磨了朱砂半个时辰。
  总算催得朱砂随他一起出门,前去西市吃馄饨。
  待两人吃饱喝足,才牵着手慢悠悠走去刑部大牢。
  四人齐聚之际,正好巳时末。
  玄英等了两个时辰,萧律有意晚来,少等了一个时辰。
  “进去!”
  “师妹,我不吃早膳会头晕,望你体谅一二。”
  大牢中,齐王府的长史缩在牢中一角。
  自被抓后,他受了多日酷刑,全身已找不到一块好肉。
  如今面对四人的询问,他还是那一套说辞:“我奉命行事,是齐王殿下派我与司马相里联络。”
  他能记起来的日子,是二月十一日,齐王身边的宦官突然让他去书房。
  当日守卫森严的书房中,坐着齐王与太子少詹事司马相里。
  两人见他入内,齐王起身介绍道:“司马詹事,这位是王府汪长史。日后再有信件,你放心交给他便是。”
  司马相里走到他面前,认真打量了几眼。
  之后的每一封信,司马相里会先派一个乞儿告知他收信地点。
  他依言找到书信后,再交给齐王过目。
  那些地点,并不固定。
  他听令行事,从未拆开过任何一封书信。
  司马相里的最后一封信,藏在靖善坊的一家医馆。
  他假装抓药前去医馆找信,顺利从一个女子手中得到一封信。
  这封信,因齐王远去歧州,未能直呈。
  齐王心腹宦官收了信,夸了他几句差事办得好,便不了了之。
  此刻,他透过微光看清朱砂的脸,惊慌后退:“我就是从你手中拿到的信。”
  朱砂心下了然,他说的是段凤巡。
  齐王之死与傅延年的背叛,应该全部出自远在房州的赤方之手。
  一者丧子,一者叛师。
  人间至痛,如万箭穿心,夜夜噬骨无眠。
  这是赤方时隔十一年,送给神凤帝与姬璟的见面礼。
  罗刹:“你真的不知齐王在密谋何事?”
  长史苦笑道:“人前,我风光无限的四品长史,背地里不过是齐王的一条看门狗。你觉得主人会告诉一条狗,他想做什么吗?”
  萧律眼神示意三人出去说。
  走出大牢,他道:“他应该只是传信之人。”
  罗刹:“齐王之死,明显与他冒险回京有关。你查过他到底因何回来吗?”
  萧律唇边泛起同长史一样的苦笑:“我问遍齐王府上下,他们说不知。我找到齐王的生父郑祭酒,我看出他有意隐瞒,可我无计可施。”
  他比长史好一点,他不是狗。
  然而,他又与长史一样,被齐王身边的所有人蒙骗。
  他们有心骗他,他清楚分辨,却无能为力。
  朱砂抱着手臂:“你找过圣人吗?”
  萧律迟疑地点了点头:“圣人说了一句话。”
  “何话?”
  “蠢啊……”
  那日他入宫觐见,神凤帝听完他所说,在空荡荡的龙椅上沉思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背过身去,以袖挡面,似喟叹般说了两个字:“蠢啊……”
  他知道,她骂的是齐王。
  朱砂依据神凤帝之言,有了一个猜测:“上回二郎回来与我说,齐王被圣人派去歧州,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晋王此人,虽仗义但也小气。
  去年金乡县主杀夫,齐王与太子合谋欲置他于死地。
  他逃过一劫后,必定对齐王与太子恨之入骨。
  晋王妃的忌日,晋王最是重视。
  往年多是提前半年,便开始大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