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当真?”
  “真人若非救苦天尊转世,又怎会为我们这些凡人夙夜忧劳?”
  “此话在理。”
  一旁偷听的朱砂与罗刹,不约而同在心中默默接上一句:“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骗你们的钱帛啊。”
  两人随送财的百姓一路出城,又行了三刻,总算到了青月镇。
  今日的青月镇人头攒动,车马骈阗。
  比之长安西市,还要热闹几分。
  入太平道,需教徒引荐。
  罗刹牵着朱砂正欲找前面的百姓,迎面却碰上一位熟人:“玄规,真巧啊……”
  萧律乍然见到二人,既惊喜又疑惑:“师姐,罗君,你们为何会来青月镇?”
  朱砂指了指罗刹胸前鼓鼓囊囊的褡裢:“有发财的地方,就有我们。你呢?你为何来青月镇?”
  萧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为阿娘而来。”
  “贵主怎么了?”
  “夜不能寐,整日呓语。”
  上月,乐昌公主偶染风寒。
  谁知病愈后,她却好似变了一个人。时常躲在角落,自言自语说一些奇怪的话。
  若是普通的糊涂话也罢了。
  可乐昌公主终日挂在嘴边的人,竟是死去多年的先太子。
  萧律唯恐她在人前失言,只好以风寒未愈为由,帮她推拒了所有筵宴。
  宫里的御医与京城的郎中来了几十位,却无人能诊出病因。
  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嘱咐静养。
  前几日,他经由一位乐师引荐,将乐昌公主带来太平真人处闻经听法。
  说到此处,萧律面露笑意:“阿娘仅听了半日,当夜便酣然入梦,之后更是少有呓语。我今日来此,一是为感谢太平真人,二是为送阿娘过来。”
  三人闲谈之际,乐昌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寻来此处。
  她的目光越过萧律,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多年前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不断浮现。
  满地的尸身,与溅在她脸上的血。
  以及那个笑着谢谢她的女子:“多年夙愿得偿,李姈,多谢你帮我。”
  一直以来,她以为那只是一场醉后惊梦。
  毕竟那日她醒来后,宅中并无尸身与鲜血,而先太子与姬璟相谈甚欢。
  先太子说:“表妹,不过一杯酒,你竟睡了半日。幸好你无事,否则孤如何向姑姑交待。”
  姬璟说:“殿下,贵主往日滴酒不沾,今日为了你我,才受此一劫。”
  她向他们说起梦中的可怕情形,先太子打趣她:“二娘怎会杀孤?表妹,你怕是话本看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总算放心下来。
  直到上月,她贸然去子午山议亲,姬璟重提旧事。
  她终于恍然大悟:当年她并非做梦,而是姬璟真的利用她杀害了先太子。
  那日过后,她不分昼夜地梦到先太子。
  他向她索命,要她为他伸冤。
  如今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姬璟的同谋。
  她不能说出真相,只好一遍遍地道歉,求先太子放过自己。
  前些日子,经过太平真人的疏解,她好转不少。
  可今日一见到朱砂,噩梦再起。
  乐昌公主当即吓得双腿瘫软,趔趔趄趄便要转身离开。
  朱砂眼尖,一眼认出十步外的乐昌公主:“玄规,贵主为何看见我们便走?”
  萧律忙不迭回头追过去,朱砂与罗刹紧随其后。
  三人在后面边追边喊,前面的乐昌公主非但不停下,反而越走越快。
  朱砂自省道:“难道上回在子午山,我与师弟抱怨贵主盛气凌人,被贵主听见了?”
  萧律停下脚步,满面狐疑:“师姐,阿娘何时去的子午山?她从未与我提过……”
  看来问题出在子午山。
  罗刹轻轻拉扯朱砂的衣袖,朱砂心下了然,赶紧改口:“记错了,是路上。”
  三人总归是修行之人,堪堪追了一截路便拦住乐昌公主。
  时隔月余再见乐昌公主,朱砂吓了一大跳。
  往日雍容尔雅、仪态万方的高贵女子;今日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犹如一个活死人。
  乐昌公主眼神闪躲,始终不敢直视朱砂。
  萧律浑然不知她的异状,还好心指着朱砂与罗刹道:“阿娘,她是玄机师姐,他是罗君,你见过他们的。”
  乐昌公主惊恐地躲在侍女身后,小声催促:“翃儿,快走吧。”
  朱砂也道:“师弟,你快走吧。”
  萧律向两人拱手告辞,而后搀扶着乐昌公主渐行渐远。
  “朱砂,这事看来与你有关。”
  “不不不,我猜与姨母有关。”
  两人边走边猜,不知不觉间跟着百姓走到一处空地。
  倒是凑巧,据说太平真人将在此处讲经论道。
  教徒们席地而坐,围坐一团。
  朱砂与罗刹趁前排一对男女起身争吵之时,偷偷摸摸坐下。
  等那对男女吵完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辛苦占的位子,早被一对“不要脸”的男女霸占:“两位,这好像是我们的位置吧?”
  闻言,朱砂杏目圆睁,眼神中满是困惑:“二郎,我们占了他们的位置吗?”
  罗刹坦荡回视,眼波流转间尽是懵懂:“这两个位置写了你们的名字吗?”
  “……”
  太平真人与两位神使已至,男女气得跑到后排落座。
  “诸位善信且静听。”青袍裹身的太平真人拂尘一扬,“可知人为何生老病死?贵贱贫富又因何而定?”
  朱砂观太平真人,蓄发绾髻,长须飘然。
  身形清癯,颇有超脱尘俗之态。
  她看得认真,罗刹听得认真。
  话音方落,他便高举左手,一脸跃跃欲试。
  头回遇到这般踊跃之人,太平真人捋须而笑,手中拂尘指向罗刹:“你来说罢。”
  罗刹两手相抱,举于胸前行礼,再朗声道:“生死循天道,贵贱有承负;修德可改命,我命不由天。”
  语毕,太平真人夸赞道:“善信之言,尽显真悟,善哉!”
  周遭掌声此起彼伏,罗刹得意挑眉,低头看向朱砂。
  朱砂最是看不惯他的自恋之态,稍加思索便应了一句:“天道虚渺难证,难道修德便能改蝼蚁之命?我看啊,人之生老病死与贵贱贫富早已注定,至死不变。”
  针对两人的分歧,太平真人抚须望云,银须随动作轻颤。
  众人追问他的见解,静候良久,他方道:“二位善信皆有理。但依贫道之言,物偶自生,贵贱亦非神意天定。至于命枢,在自身而非诸天外物。”
  围坐的百姓听得一知半解,太平真人以自身为例,细细解释道:“贫道少时,人皆谓之‘朽木难成栋梁’。贫道于深山苦修卅载,守得本心,终证‘人本无贵贱,命在手中握’的道理。诸君,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1]
  余下的半个时辰,太平真人以故事切入浅释经文。
  他说话风趣,常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午时三刻,他收起拂尘:“今日且说到此处,诸君珍重。”
  围坐之人纷纷起身稽首礼谢,念道:“福生无量天尊。”
  太平真人离开前,特意叫走了罗刹与朱砂。
  两人跟在两位神使身后,一路七拐八拐走进青月镇的一间空宅院。
  宅中有六间厢房,两间住人,四间堆放钱帛之物。
  此间金银之气弥漫,罗刹深吸一口气后,悄咪咪告诉朱砂:“起码有万贯之数。”
  朱砂假意好奇,左顾右盼找前面的两位神使打听:“神使,里面堆的都是真人的家财吗?”
  太平真人的左右神使。
  其中,左神使是他的弟子安屏;右神使便是被他所救的王桓之。
  对于她的问题,王桓之先于安屏之前,抢先开口:“真人素来淡泊名利,这些皆为善信之财。本月十五,真人将布施善财,两位善信若欲得十倍回报,可于近日捐赠钱帛。”
  安屏看两人面上犯难,赶忙打圆场:“师弟,两位善信人地两生,勿要强人所难。”
  王桓之正色道:“谨遵师兄教诲。”
  进房前,朱砂盯着王桓之看了又看。
  她从前听王衔之提过几句王桓之,说是身子骨差,少言寡语。自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对任何事一概不问不闻不做。
  可出现在青月镇的右神使王桓之神采飞扬,与百姓们谈笑风生。
  与王衔之口中不讨喜的王桓之,实在天差地别。
  看着门外远去的两道身影,朱砂心中冒出一个猜测:难道王桓之被恶鬼夺身了?
  她想得正出神,太平真人的一句话骤然惊断她的思绪:“两位善信可是为情字所恼?”
  “不是。”
  “是。”
  太平真人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二人当下的反应:“贫道今日见善信神色郁郁,不知善信之惑在何处?贫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