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两姐弟当即吵起来。
  罗刹看着左右两边堆成小山的纸钱,委实有苦说不出。今日不仅要为仇人之女大哭一场,还要老实烧完所有纸钱。
  跪了一炷香,纸钱越烧越多。
  无他,神凤帝派中官又送来八捆纸钱。
  起初,罗刹假装在哭。
  后来,他真心实意在哭。
  身后吵得甚欢。
  他从抽抽噎噎,然后泣不成声,最后嚎啕大哭。
  鹤鸣真人劝架到一半,听到他的哭声,真心夸赞道:“二娘,你这弟子真是孝顺。你们听,他哭得好大声啊!”
  姬璟:“……”
  姬琮:“……”
  罗刹在三尊大佛的督促下,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将纸钱烧完。
  北风吹,无数的纸灰旋飞而去。
  罗刹跟在三人身后,走出这片衣冠冢。
  有灰色纸灰落到他的肩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心里开心说道:“祁叔,我今日烧的大半纸钱,全是你的。想来那姬珩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找她索要便是。”
  他不自觉笑出声,姬琮听到笑声,阴恻恻回头:“你倒是长得俊俏,特别像一个人。不对,是一个鬼。”
  罗刹的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直犯嘀咕。
  犹记得上次阿娘来长安,好似并未提过姬琮与她有仇?
  鹤鸣真人听到这句话走过来,上下打量,好奇道:“三郎,他像谁啊?”
  姬琮皮笑肉不笑:“红眼鬼。”
  罗刹:“……”
  这姬琮,更是个讨厌鬼。
  唯恐被姬璟认出,罗刹向三人行礼告辞后,便一溜烟跑上山,打算去找朱砂。
  路过凭意堂。
  瞧见鹤珍、山君与一个身量极高的女子正在窗边交谈。
  罗刹有心掩面走过窗外,盘算着偷听几句太一道的秘密。
  结果这三人,好巧不巧,说的正是他这个倒霉鬼!
  山君:“哈哈哈,南枝。他被一条假蛇,吓得拔腿就跑。”
  鹤珍:“还有,他问也不问对面具体在何处,便走去凭意堂。等我一走,他急得转圈。”
  里间笑声起伏,罗刹气得重重咳嗽几声。
  山君起身探头往外瞧。
  四目相对,她忙不迭递上一盘红绫饼:“你肚子饿了吧?快吃快吃。”
  罗刹双眼赤红,微微看了一眼,最终决定翻窗进去坐着吃。
  房中三人面面相觑,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罗刹闷头吃饼,偶尔抬头问几句:“朱砂何时出来?”
  鹤珍:“快了。”
  这一句快了,让罗刹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申时初,朱砂伸着懒腰出现在窗外:“二郎,走吧。”
  山道蜿蜒,晴日照雪。
  朱砂一个劲喊饿,罗刹从槃囊中取出两块红绫饼,塞到她手中:“我吃过,尚算不错。”
  饼几口食完,彼此相顾无言。
  山门近在眼前,罗刹开口打破沉默:“朱砂,我打听过了。《太一符箓》,我已练到第四层。”
  朱砂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眼里漾开无边笑意:“二郎,恭喜你。”
  “朱砂,值得吗?”
  “值得。”
  “朱砂,你为何要杀他们?”
  “二郎,他们是被鬼所杀,而我是个人。”
  最后一个问题,罗刹鼓足勇气问出口:“你每次消失,是去见他吗?”
  “若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
  走至山下,两人再未说一句话。
  今日的子午山下,多是大大小小的马车。
  尤以停在中间的一辆香车宝马,最为华美。
  远处的长安城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罗刹看着近处的一排马车,认命往前走。
  方走几步,身后传来朱砂的一声疾呼。
  罗刹赶忙回头,只见朱砂躺在地上抱着脚:“二郎,我的脚崴了。”
  “平地也能崴脚?”
  “你自己来看。”
  罗刹走过去,仔细查看朱砂的脚踝后,更加疑心是她不想走路的说辞:“我瞧着,没事啊……”
  闻言,朱砂单脚站立跳着走。
  一个不稳,扑到他的怀里。
  反复尝试多次后,被她扑倒的罗刹率先崩溃,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背你。”
  “呀,多谢二郎。”
  罗刹背起朱砂,路过那辆镶金挂玉的马车外,清清楚楚听见车中二人在说——
  女子:“我们今日聚在一起笑话他,正巧被他听见了。”
  男子:“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们便假装说的不是他。”
  “三郎,我学到了。”
  车帘掀开,罗刹与男子的眼神交汇。
  车帘放下,男子心虚道:“没说你。”
  “三郎,谁啊?”
  “快走快走。”
  马车跑远,罗刹深吸一口气:“姬家人,果真如阿娘所说一般讨厌。”
  不过,方才匆匆一瞥。
  他发现姬琮和他的鬼奴南枝,好似一样高?
  背上的朱砂晃着脚催促:“二郎,快走,我饿了。”
  “知道了!”
  他背上这个,才是真正的讨厌鬼。
  余下的路程,朱砂哼着曲儿,不时往罗刹嘴里塞一块透花糍。
  时隔一日,两人再回朱记棺材铺。
  往日门可罗雀的店门外,今日竟站满了人,还多是棺材铺的老板。
  午后风雨盛,他们一个个揣着手,顶风冒雪挤在一块蒙着红布的木盒前。
  临到门口,罗刹放下朱砂,上前开门。
  门开,门口的赵、白二位老板闻声而动,一拥而上抬起木盒,直往里冲。
  罗刹避之不及,只好跳到柜台上,大声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赵老板一边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一边谄媚地招手:“哎呀,朱老板,快进来!”
  朱砂走到木盒前,一把掀开红布,露出里面金晃晃的招牌。
  上有五个大字:朱记棺材铺。
  左下方另刻有一方印章,上书两个字:神凤。
  一众老板拱手齐声道喜:“恭喜朱老板。今早金吾卫中郎将,亲自将御赐的金招牌送至门口。见你们不在,才有心托我们几个闲人,代为保管转交。”
  罗刹从柜台上跳下,没好气道:“你们可真闲。”
  有人搬来椅子,有人递上茶点。
  朱砂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坐在中间。
  倒是罗刹,被身宽体胖的白老板挤到一边,连茶点是何样子都不知。
  店中彻底安静下来,赵老板环顾四周,轻咳几声方厚着脸皮上前:“朱老板,我们今日来,不为旁事,只为向你讨教几招生财之道。”
  众人高声附和。
  朱砂眸光一闪,身子往前伸,压低声音:“你们真想知道?”
  数十个脑袋似低头啄米的小鸡仔,随朱砂的每一句话起伏点头。
  “我的生财之道嘛,就六个字。”朱砂满意地笑了笑,摊开左手,“一人两贯,交完便说。”
  赵老板明显有备而来,话音未落便掏出两贯钱,恭敬奉上。
  铜钱越垒越高,越堆越重。
  朱砂眯着眼,奋力托举。白老板见状,抬头厉声吼道:“朱记的伙计呢?”
  罗刹旁观几人的奉承丑态,气得牙痒痒。
  这几人找他跑腿时,唤他“二郎”“罗老板”。今日为了巴结朱砂,又叫他“朱记的伙计”。
  虽多有不愿,但看在钱帛的份上。
  罗刹一把抱走朱砂手上的铜钱,开心躲到角落数钱。
  铜钱点完,整整三十贯。
  罗刹白眼一翻,看着洋洋得意的朱砂,无语道:“这朱砂,唯独骗人的时候,脑子最好使。”
  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朱砂,一脸翘首以盼。
  耳背的白老板为防听不清生财之道,特意将头低下。
  人缝中空出的一截,正好给了罗刹偷看朱砂的机会。
  初遇朱砂那日,一如今日。
  稀疏的一点光亮,映到她的脸上。
  那日,他本欲离开。
  因实在好奇人的样子,便隐身后退几步,蹲到她面前细细打量。
  离她最近的一刻,他们鼻间相触。
  她似有感应般抬起头,空洞又无措地看向远方。
  她的眼里是他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
  而他的眼中,是她。
  他盯着她一点点地瞧,看着她的脸,从初始的白而胜雪,渐渐两颊染上绯红,终至整个桃花面。
  不知盯了多久,她才低头嘟囔一句:“唉,今日又无人肯帮我。”
  自隐隐猜到真相,他除了难受便是茫然自失。
  那个人,她爱的那个人。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她割舍一切,只为骗他入局?
  愁绪涌上心头,罗刹别过脸。
  在他扭头的一瞬,朱砂望向角落的目光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