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日的夕阳像个冷却的咸蛋黄,悬在高耸的玻璃幕墙森林尽头,将冰冷的钢筋水泥染上一层虚幻的暖橘色。
  谈箴推开车门,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而来。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车边,仰头望了一眼顶层那巨大的落地窗方向。玻璃反射着落日余晖,一片刺目的金红。
  “叮——”
  电梯门向两侧滑开。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落下着暖融适眼的光线,容缄就坐在那片昏黄的光里。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柔软的衣料质地将身上那种不好相与的冷淡感似乎也柔和了稍许。他的姿态放松,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硬皮书。暖光勾勒出隽利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颌线分明,神情专注而沉静。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松木熏香同纸墨混合的气息,宁静得让人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错觉来。
  像是...有人专门等候自己回家。
  谈箴闭目两秒,反手带上身后沉重的入户门,踩上大理石地面,地暖开得很足,所以踩上去并不觉冰冷,是一片舒适的温热。
  他站在玄关处,直直盯着容缄,并没有马上走近。
  容缄抬眸,深色的眼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幽邃,平静无波,仿佛能包容一切情绪。
  对上谈箴的视线,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滞一瞬,随后轻拢眉心。
  谈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冷静开口,带着近乎粗暴的坦率,砸碎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平静假象:
  “当年在容老爷子的病房外,”谈箴牢牢锁住容缄的眼睛,瞳珠像是结了冰的墨砚,漆黑而冰冷,“你还想和我说什么?”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甚至连一个称呼都没有。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落地灯昏黄的光晕落进容缄眼中,有添上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如同深海般的幽暗沉静。
  他看着站在光影交界处,脸色苍白、眼神执拗锋利的青年,合上了膝上的书,发出轻微“啪”一声。
  容缄没有立刻出声,他身体微微后靠,陷入柔软的沙发背中,姿态依旧从容,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面对质询时的审视气场。
  他的目光在谈箴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确定着什么,又像是在透过此刻的锋芒,回望当年那个在走廊上狼狈茫然的青年。
  良久,容缄才开口:我想说,”他顿了顿,声音轻淡,却又似磐石般,带着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重量:“跟我走。”
  不是安慰,不是劝阻,不是质疑婚约本身。
  而是最直接的行动指令,跟我走。
  谈箴怔住。
  这三个字像是锋利的尖矛,瞬间击碎了他所有预设的答案和防备。
  当年走廊上那惊鸿一瞥中看到的复杂深沉、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沉重目光……在这一刻,有了最直接、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注解。
  “离开容庭,你想拍戏,送你出国深造,还是想做别的,随你心意。” 容缄轻淡地扫了眼谈箴无名指上的戒指,“无论你想要什么,都比困在容庭当个任人摆布的少夫人强。”
  他看着谈箴紧抿成线的唇,语气平静:“小绥,你当年那句求之不得,是我听过最拙劣的谎言。”
  ......原来不是错觉啊。
  谈箴慢慢调整着呼吸,喉间干疼得厉害,仿佛横亘着一块尖锐的刀片,每一次呼吸都往肺腑里灌入铁锈味。
  容缄当年,是真的想过带自己离开。
  客厅里静得可闻针落。
  容缄姿态未变,只是静静看着谈箴血色尽失的脸。他没有催促,没有急于进一步解释,只是平静而耐心地等着谈箴缓过来。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谈箴站直身体,不再倚靠玄关柜,像是要努力从无尽的茫然欲坠中找到一点锚定感来。
  但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容缄,垂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容缄看着他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的了然。
  “小绥,” 他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点奇异的亲昵,“你今天问我这个问题,又是因为什么?”
  第17章 心疼
  这个问题像一把薄而利的手术刀,冷酷地剖开了谈箴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和回避,直指他内心深处不愿深究的动机。
  “……”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能说什么?说因为一场烟花?说因为一个陈年旧梦?说因为这些年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未曾细究的不甘和困惑?
  这些理由,在容缄那句“跟我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可笑。
  最终,他选择了最笨拙、也最安全的防御姿态。语气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与无所谓,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赌气:
  “想问就问了。”他盯着大理石地板上的纹路,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没有为什么。”
  这回答敷衍得近乎任性。
  容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沉静而专注,没有施加任何额外的压力,甚至在暖融的光线下,生出一种近乎温和的错觉来。
  容缄在给他时间和空间,让他整理好茫然纷杂的思绪,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再说出真实的答案。
  这无声的留白比任何追问,都更让谈箴感到无所适从。
  他觉得自己像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聚光灯只打在他一人身上,而那唯一的观众沉默着,耐心等待他的下一句台词。
  那层强撑的平静面具在这种坦然的等待下,反而显得愈发摇摇欲坠,难以维系。
  一分钟的煎熬,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谈箴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退无可退,他不再躲避,抬眼看着容缄,乌幽幽的瞳珠映着头顶冷白的光,像是将融未融的冻湖,碎冰泠泠,水光潋滟。
  他没有再问过去,而是问出在他心底盘踞最深、也最隐秘的疑问,有关这场婚姻、关于容缄纵容他所有越界行为的根源:
  “容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顿了一下,努力压制着声音里的艰涩:“对我起了心思?”
  “起了心思”
  轻飘飘的四个字,于谈箴而言却蕴含着千钧之重。
  只有谈箴自己明白,这意味着他已经踏出了自我圈定的、“契约婚姻”的界限,踏入更为幽微和危险的情感领域。
  容缄看着谈箴,把他眼底那丝竭力克制、因问出如此直白问题而产生的自我厌弃尽收眼底。
  容缄站起身,一步步从温暖的灯光中走向玄关处那片清冷的阴影。最终,在距离谈箴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容缄比谈箴高小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眸,眸光清沉地落在他脸上,带着要将他每一寸细微表情都刻入眼底的认真。
  “在病房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时间点的准确性,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谈箴的眼睛,“我就想要你了。”
  “之前。”谈箴重复这两个字,黑漆漆的眼眸里浮现一点固执,“是什么时候?”
  容缄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那点微妙的迟疑被轻不可闻的叹息打破,他清晰地吐出一个时间点:
  “在你十八岁的时候。”
  谈箴的瞳孔微微一缩。
  居然……这么早。
  总不能是……
  “十八岁……”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成年礼那天?”
  眼前人的身形,与记忆中那个将他从池水边抱起的身影,骤然重叠。
  “嗯。”
  谈箴的成人礼那天,容缄是第一个发现谈箴不见的人。
  那场为谈箴举办的成年礼奢华至极,容家极尽铺张,仿佛要向所有人宣告对这个未来儿媳的重视。
  但容缄知道,这不过是容庭彰显掌控力的一场秀。他无意参与那些无谓的应酬,目光扫过全场,捕捉到的只有谈箴空荡的主位。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他离席。
  顶楼空中花园的安静与宴会厅喧嚣形成刺对比,冷白的月光下,他看见了那坐在泳池边的身影。
  礼服裤腿被挽至膝弯,露出一截小腿浸在泳池里。时至深秋,他像感觉不到寒意一般,连昂贵的西装外套也随意搭在一边,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
  少年手里还拎着一个几乎见底的酒瓶,晚风吹动他微乱的发丝,几缕落在眉心,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皎净清透。
  容缄走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谈箴醉眼迷蒙地转过脸,逆着光,幅度很轻地歪了下头,像是在困惑什么。
  他对着容缄的方向,声音含混:“容玹?”
  他侧着头,似乎在努力辨认,语气里带上不自知的挑衅,“你上来找我……不怕陆宁晚不高兴吗?”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晃,失去平衡,直直朝幽光粼粼、寒意逼人的泳池栽去。
  容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在他完全栽进水里前,一把提住谈箴的后领,手疾眼快地将人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