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啦,扎纸匠,最通阴阳懂术法,是一门服务死人日常所需的技术活儿。
  就和他娘一样,本来是唱人戏的,后来改成唱鬼戏,专门接白事上的目连戏演出。
  但正是因为绍兴有这家人同时在,宣婴才能淡淡在心里许下一个心愿,这个愿望的具体实施对象就是他自己。
  也是伴着摇桨板的层层波浪出现在的乌篷船前方,让宣婴的脸上多了一种和沈选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温暖色调,他对着青石板路在船头躺下了,抬手找云和阳光的脸上还露出找到家的安宁与自由,这条古老绍兴的清浅河水就像是一张柔和的网,接住了一身血污和疲惫的少年。
  “残魂不息,积累成秽。”
  “污秽滋生,祸及后人……”
  祭鬼的歌谣唱完了,宣婴道:“……一个鬼不得超生了,会不会就可以见到最不可能见过的人了?”
  沈选表情已经开始难以控制情绪。
  小神婆还在追问:“你要去见谁!也带我去吧!”
  宣婴就是不告诉她,而且他们今晚不许跟去这件事,这个吵闹鬼也没给回旋的余地。
  沈选本想开口,看到河水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影子,他这个不存在的梦境外来者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噤声。
  后面发生的很多事,小神婆就完全不知道了。除了沈选,此刻也没有人能猜透一个鬼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终究是沈选等到了一切。随着几段梦中记忆快速划过,他觉得眼前的古镇景色成了最真实的地狱,而沈选的相盒此时也摔开,再度露出了那张花旦妆容的照片。
  沈选见状,用尽所有力气继续破开地狱大门去找前世宣婴,但等他找到的时候,已经杀父的他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爹,你现在不是一个爹了。
  你是父,和,多。
  加起来,就是一个多余的父亲。
  “娘,他走了,我也该上路了。”
  原来宣婴那夜回宣家,根本不是为了杀人,是他不想活了。
  他此刻看着一地尸体的眼睛都在说自己根本已经不想活了……毕竟他对生活没有目标和希望,也没办法看待自己死不了这件事,他选择的办法就是跟宣家人同归于尽。
  当然了,其实谁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但是为何宣婴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实在不想活了,或者说是他太累了,母亲的无□□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期盼的,未来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坚持下去的呢?
  所以他就选择了沈家。
  宣婴早就知道他们这对夫妇和地府有关系,男主人沈樵世代还供养着方相氏阿官。
  宣婴只要把这血液烹杀人肉的血味传到二人的家门口去,灭门惨案只需要片刻就能被夫妻俩一块看出问题。
  如果能让这对好人夫妻合力斩杀了他,他这一辈子的痛苦屈辱也就可以了结了吧。
  就快要引来杀他的人了,宣婴的长发披头散发,关节脖子反折着。
  可他一见沈选就笑了起来。
  “小道士……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来了……”
  “算了,既然来了就随你吧,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想回家是报仇,不……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一直……就是我自己……”
  “因为害死我娘的……凶手……本来就是我啊…!——是我饿死了又吃了我娘的——我吃了我娘!!…我才是罪魁祸首,可是每死一次,肉身轮回涅槃都让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怪天怪地,可我最怪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是我害死了她!!最该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沈选痛苦难当地闭了闭眼睛,宣婴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他矛盾扭曲的表情疼得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但是这是一场梦,所以沈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宣婴,他迫不得已保持距离的身子甚至在逐渐化为消散的光点,清峻的脸庞还依稀看到了一个人。
  一百年前,他们沈家先祖——沈樵才是真正推开门的人。
  即便沈选把命豁出去一千一万次。
  他也没办法替罪求情,赦罪宣婴。
  因为,这本就是宣婴一个人在前世等来的天意弄人。
  ……
  终于,三人眼前血色飞溅,宣婴动手杀死了命运中最不该杀死的人,他在长久死寂后,发出了一声当场崩溃的惨叫:“不——不!不要!啊啊!!”
  同样是一阵天旋地转,沈选就这样被迫离开了梦乡,他最后还在伸手试图去拉住那个人的手,但终究在关闭穿越通道的镜子上发现了一句古老的诗:“黄粱美梦终需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可是,不,他知道自己目前绝对不能走出……“黄粱一梦——宣……宣婴!”
  “如果现在走了!”
  “他会死的!宣婴,他会死的!”
  第58章
  沈选在做梦。
  宣婴却是真的在看一场困住了他前世的因果悲剧, 但他真没想到,这次会一次性把自己上辈子的走马灯都过了一遍。
  在这些记忆中, 有他后来从土地口中知道的,也有他完全没印象的,但大部分记忆都不是宣婴自己想起来的。
  因为以前每死一次,他都要丧失一些人死灯灭前的凡间记忆,这是他的老毛病。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很讨厌去一遍遍提起过去, 因为这会让一个人走不出糟糕失败的阴霾,他几乎也已经不敢去想沈选看到的东西了。
  所以他怕事情没完没了,先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料理黄袍怪, 以及他背后的窃取轮回镜的主谋。
  虽然只是隔着幻境, 但杨四将军被宣婴的神像压住了一百年,也在宣婴的梦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们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土地庙来理论当初的是非功过了。
  不过同作为五猖大将军,宣婴和杨四将军完全不像,对方从神像到身材都相当刚毅雄伟, 对比之下的宣婴实在阴柔过头。
  两个气质相差甚远的大将就这样站着,一个霸占着自己被抢走的神龛,一个看着自己抢走过的香火,完成了一场眼神的冰冷交锋。
  宣婴道:“我早该想到是你,杨四将军,别来无恙。”
  杨四将军:“宣将军, 你如今可是风光了。”
  宣婴:“那是,我风光也是多亏了您的无能,多谢了。”
  杨四将军:“……”
  宣婴:“废话不必多说,有仇直接来打。”
  杨四将军:“宣婴, 你真是跟传说中一样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不公,但你未免过于着急,很显然,我的真身并不在此。”
  宣婴:“那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杨四将军没有正面回答,土墙前那一根根蠕动的骷髅白骨将军鬼身只是顶着惨败的红盖布“动”了。
  “我当然是真正的五猖大将军,宣将军,你我就事论事,旧的只能给新的让路吗,都是一样的神,前五路神的旧日光鲜真的无人在意了吗?曾经众鬼予我香火,敬我头香,现在我却因你被众人遗忘,这不公平。”
  宣婴了解了,坐下啐道:“那你想如何?到底打不打?"
  破石像用装神弄鬼的表情答:不打。
  这个给常人压迫感的旧神还用苔藓覆盖的石头身躯来了一句宣婴非常瞧不起的发言。
  “我真身未成,但我还会想办法抢回我的信众,宣婴,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打摆什么造型?你当大爷很闲?”
  宣婴冷笑一声,对这位退休大将军展示了一下他的个人风度和做鬼自信。
  “不过既然你敢说这句话,我也会静候你真身死灰复燃的佳音,对了,你那名走狗的头我这次要了,你我就此别过。”
  宣婴用兵符拿住失去靠山的黄袍小妖,又把两个凡人生魂也一并带上准备收工。
  不过这两个魂魄和他也算有缘,宣婴突然还想起了一件事,话说起来,当年的他从没去深究过当年三个鬼吏挨过他打后的事情后续,但东岳在他死后难道真的彻查了一切?
  他眼前划过了所有关于东岳冥司的事迹。
  但最后能总结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话——传说中的终极人民法院最高判决方果然不是一般地方,看他至今也没去过东岳泰山就知道人家的实际权威了。
  恰好此时,土地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宣婴虽在梦中但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比如他们怎么从古镇来这的,还有黄袍怪曾是东岳冥司鬼吏的事情。
  土地是社土之神,他的法力范围也不受阴阳拘束,但他们在交谈中很快发现情况好像不对。
  沈选呢?
  宣婴刚才还以为沈选会比他先醒,但他查看四周无果后,脸色开始难看,不易察觉地紧绷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