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知道。”沈选慢慢坐下了,不止如此,他还关上了门,坚决不让小姑娘下山。
  沈选的举动吓到了小神婆。她的表情在说:“你是同伙!”
  沈选的眸子微微闪烁,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不管如何,宣家马上要被谁灭门,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板上钉钉。
  在普世价值中,宣婴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不分敌我,滥杀无辜,沈选不仅袖手旁观,这次还说跟着就跟着去,确实是让他也有了乱判活人生死的嫌疑。
  想起很多年后崔判说,判官不可插手生死,他已经身在局中,可现在又能做多少呢?
  “喂,你怎么不夸夸她?女儿,爹爹陪你,躲猫猫,嘿嘿,来,笑一下。笑一下嘛,好不好?”
  宣婴急着擦掉出去连夜屠村的血,他跑到庙门口下过雨的积水潭,洗洗手和脸又成了一个孩子样,小神婆怕这个疯子怕的要死。没办法,沈选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见状,宣婴对他俩撅起嘴,叉着腰大声胡闹了起来:“我要当她的爹!我不管!我要…呜呜呜……求你了,给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女儿!”
  太儿戏了,女儿又不是小玩具,宣婴这情况是病,得治,而且他根本不适合跟孩子共处,他收紧的双臂看上去能把小神婆捏碎,在他心目中对人命也全无轻重概念。
  宣婴抢不到他抱回来的女儿,差一点又跑出门去,很多发疯的人都是这样精力旺盛到闲不住。
  沈选怕待会儿又找不到这道鬼影子了,也怕他再出去抢亲抱第二个女儿,便与女孩子赶紧一起冲过来拦宣婴,这个神经病却是早有准备,坏笑着从沈选背后拉出来一个小神婆,先跪下来紧紧抱着,又像救命稻草似的再也不愿意撒手。
  “嘿嘿……娘!娘……我是阿婴,我好想你呀!”
  提到娘,他就是个真孩子。
  小神婆不会说话,还被他误会成不理人,然后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眼泪还模糊全黑色的恐怖双眼。
  “娘……娘啊……娘……”
  这一晚上,破庙上空都是疯癫的他追着别人发神经的哭笑声,小神婆开始会怕的躲到沈选那边,她后来也麻木了,一个人这么大了还哭着喊着要娘一定是傻子,宣婴想如何折腾都随他便吧。
  小神婆从害怕已经开始把宣婴当成弱者了,雨水打在午夜的屋檐,沈选席地在火堆的最右侧凝视那个不人不鬼的影子,宣婴在对他哼绍兴口音儿歌,“你给我编辫子,我送你栀子花。阿婴是个好娃娃,好不好听!”
  他开口唱,沈选就不可能说不好听,还会牵着他的手,去低头任由宣婴往脑袋上簪牡丹。
  小神婆看沈选和宣婴的互动,她都活活看呆了。
  小疯子,竟也有情比金坚的好情郎啊。
  难怪口里含着一朵芍药的宣婴笑得好天真。
  她当然也怕这个疯子知道内心的想法拿菜刀砍自己,但跟沈选一样,二人的体力早已殆尽,脑子都已经被宣婴的精神状态折磨得不想思考了。
  但是三人都没想到在这场雨中,第一个发烧咳嗽起来的会是宣婴。他当然还是喊着坚持赶路,沈选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给他擦洗干净身体,小神婆说他皱鼻子不通气,眼圈儿红红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他为什么非要去绍兴呢?
  沈选轻轻道:“因为他想他娘了。”
  宣婴在睡梦中一听“娘”就开始疯病发作了。他本来就头痛欲裂,此刻痛苦到满地打滚,额头湿透又脆弱地叫唤娘亲。
  重返人间的他还开始发烧干呕,沈选看不下去抱住了他,宣婴浑身滚烫,睁开红色眼睛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沈选的手背掌心,贴到脸上都是扭曲疯狂的笑容。
  “我……要去……就算再死一千一万次,你也一定带我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此生从哪儿来的,就一定要回哪儿去……”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彻底干了,这潭死水中没有光,眼前划过的全是枉死带来的仇恨和怨毒。
  小神婆也被这一幕吓坏了,但当她看到宣婴印堂泛着黑红的咒文结印,浓重的紫疸扩散到了他的面部脖颈,咬破的唇部爆皮发红,这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终究是不忍心地也爬过来抱抱了他。
  宣婴彻底成了淋湿小狗,头发还没干,只会呜咽着瑟瑟发抖。
  四个手从身前背后静静地拥抱宣婴,他那双泛红的眼角抽动了起来,庙宇头顶上的神幡遮挡住了一切,但他的脊椎缓慢地松了下来。
  小神婆好像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改口道:“他好像也不是坏人。”
  沈选顿了顿,接过话道:“我也知道。”
  “……”
  沈选道:“因为我们本就是一群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小神婆说不出话了。
  沈选脱下了他假扮道士的蓝色衣服,解开宣婴湿掉的黑色里衣给他换装,这一刻,宣婴清峻苍白的受害气质和他布满许多伤害的背部,让他看着就很需要被人保护,莲花酷刑也让这个厉鬼的肌肤白到如镀了银光的羊脂美玉。
  沈选毫无邪念,上手挽发,抱着他的后背对小神婆继续说道:“你并不懂,但你以后会慢慢懂,善是每个人的本性。恶,也是很多事情的人之常情。就好像你,宣婴和那群村民在这件事情上的因果关系,那群村民们原本是遭受地主阶级迫害的被剥削者,身上却对你来说承载着愚昧无知的迫害恶行,宣婴将所有人都杀了,又无形中拯救了险些被烧死的你,那么对你来说,到底谁是坏人还是好人?判断事情的正确错误又到底该从当事人角度,还是该从神明的俯瞰角度呢?”
  正是因为如此,沈选永远无法以卫道士嘴脸参与任何一场审判围剿。
  只要是人,都应该更怕他自己就是下一个宣婴才对,毕竟沈选也已经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救不了谁的普通人。那么多数人呢,我们都是芸芸众生而已,如果觉醒时代的开端不是自下而上的,那么停滞不前的历史也就永远只是眼前这个样子。
  小神婆也同样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她当然会觉得宣婴杀了坏人们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在冥司的法律眼中,宣婴已经是罪孽满身,永不超生。
  第二天早上,宣婴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看着还可以。
  他盘腿在屋顶看山下的村子,身影像一个真正的小道士。
  想起有一句俗话叫,小时候怕天黑,长大怕天亮,世道残酷如此,真正日子难过的穷人都是天没亮就上工犁地砍柴了,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常人的他低着头表情不明,然后就对上了小神婆拿着馒头的手。
  馒头点了红,明显是他在喜宴上抢来的,宣婴只是犯病不是失忆。
  宣婴就理直气壮问小神婆要吃的,没想到小丫头真的给他了,他拿到也不撒嘴里,光含笑看她眼巴巴地跟随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的表情本来很凉也没人类温度,可随着这个疯子从高处跳下来,把一个悬在半空中的掌心落回到了丫头脸上,一道小干爹故意逗她玩的轻佻笑声传入了小姑娘的耳朵里,庙里面的沈选刚好也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好可惜……要是我们早点在这里遇见……我会因为你而……”
  “算了,你吃吧。”
  “没关系,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沈选听到的心一下子压着一块奇怪大石头,他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呢,他觉得,宣婴的心和大脑其实已经生病了。
  宣婴转过头来,看到沈选站在门口只是笑笑不说话,但他把那朵昨夜的芍药花拿起来碰碰额头,满眼温柔地看了过来,那种感觉却莫名让醉花失色。
  “走吧,我要赶快回家了,人啊,这辈子生从哪儿来,死就该回哪儿去。”
  他还在后面的路上提到了一个事情,正是宣婴随口一说的这句话,让沈选突然意识到,命运的拐点原来正是在此时到来的,沈家四代身上的一场造化即将到来,还是在他面前眼睁睁残酷发生,却绝对不给他一丝改变机会。
  宣婴的胳膊交叠在头下道:“今晚我要回家去看我娘,你们就羡慕吧,嫉妒吧!我绝对不会带你们去的,哈哈哈,我要一个人去,对了对了,听说附近有个纸铺,那里有对夫妻最擅长捉妖了,你们说,他们懂不懂怎么让一个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他说完打了个滚儿,却不知道沈选是什么表情。
  沈选的神色一变,看着这一幕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古怪,在思绪恍惚之间,他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又因为很多东西而进一步想到了什么,此前路上跋涉带来的伤因为沈选的双臂收紧,竟然也有血迹斑斑在透布而出。
  可是小神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心里面的惊天骇浪。
  什么纸扎。什么捉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神婆当然不懂怎么回事。
  船上的宣婴也对她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