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上一次我落榜,是我学问不到家,可这一次……”
  黄巧说:“许是考官不爱你的文风,咱们回家去,来年再考不晚。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庄绍耀没有说话。
  黄巧将人揽在怀中抱着,说:“考上如何,考不上又如何?咱们不争这个,只要夫妻长久相伴,便是一百个进士夫人,我也不换。”
  庄绍耀难得露出几分小孩脾气:“四兄弟中独我不中,面上不好看。”
  黄巧笑起来:“你这样说要叫考场上那些头发花白的童生羞得无处容身了。”
  半响之后,庄绍耀的心情才稍稍好些,道:“只好先让让小弟了。”
  消息传到家中,马先生和黄先生都不相信。马先生之前还请几个好友看过徒弟的文章,众人都说好。
  黄先生做幕多年,深知衙门的弯弯绕绕,怀疑其中另有内情,便托人去打听,然而得出的消息令人倍感荒唐。
  上面的官卖秀才名额,一千两银子一个,不知卖了多少。
  下面的吏卖秀才名额,五百银子一个,也不知卖了多少。
  黄先生气得咬牙:“官员沆瀣一气,调换试卷;胥吏趁着天黑,放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进去替考。耀儿的试卷只怕被人换了。”
  第50章 归来
  ◎我不想科举了。◎
  黄巧在家中翘首以盼,因涉及科举舞弊,无人敢放人进去探监。黄先生放心不下,花了二百两白银,打通了孔目和牢头,换上狱卒的衣服,借着送饭的功夫,与女婿见了面。
  庄绍耀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他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可他是农家出身,也不怕吃苦,只是见泰山一把年纪,拖着病躯,为自己操劳,眼泪几乎落下来。
  “家里都好,不要担忧。”黄先生道。
  庄绍耀道:“岳丈,不要将此间事告诉姐姐,她不经吓,只说我很好便是。”
  “这个自然。”黄先生才说了两句话,那边就敲着柱子,催他离开。
  庄绍耀颓然地坐在地上,心中对时局失望至极。科举舞弊又不是他们舞弊,为何也要把他们关到牢中?
  案件紧急报到朝廷,各派系不仅不解决问题,反而以此借口,彼此攻讦,耗时两个月,终于出了结果。田鹏无事,一县令和几个胥吏被判秋后处斩。
  庄绍耀等人被关半个月后,经江南文人的奔走呼吁,被放了出来。
  但是庄绍耀又被人告发,属于冒认客籍。黄先生听到这里惊呼:“不可能,不可能!这事合乎规定。”
  那通风报信的人笑说:“什么合乎规定?无非是上头看不顺眼,要整他们兄弟。黄兄,你速拿个主意。”
  黄先生引着那人进屋,命人取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锭,推了过去,说:“望兄台给我指条明路。他有两个做官的兄长,事情闹大了,便不可收拾了。”
  那人伸手指了指衙门的方向:“大老爷为了保全官职,家财几乎一空,想要点外快。”那人把手指头并拢一捻。
  黄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那小婿的客籍虽有些瑕疵,但俗话说,法不责众,前头一千个一万个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文学渊薮,从来只有走出的,没有敢进来的。
  不过是他顾念我身体,不肯回乡,又加上符合规定,便为他办了客籍。”
  那人笑说:“虽说如此,但这事上了秤就不好说了。冒认客籍是要脊杖流放的。”
  黄先生沉吟半响,便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常道。”
  那人笑说:“黄兄明事理。”
  黄先生道:“我记得大老爷三姨太几日后要过生辰,必当上门祝寿。”
  那人笑说:“黄先生心眼明亮。”说完,便携了银两,拱手告辞离去。
  黄先生叫来家人说了此事,庄绍耀眉头一皱:“朝廷怎么不砍了他的头?要钱,没有,尽管查去。”
  黄先生叹气一声,脸上都是疲惫之色,说:“他如今求财,与他便是。他的妻子可是贵妃的族姐妹,牵扯进去,恐连累了两位贤侄儿。”
  庄绍光、庄绍宗贬谪出京,就是因为他们这一派系斗败了。是的,两人一直小心不参与党争,结果还是被牵连了。
  苏蕙仙却道:“黄先生是长者,我们听你的,只是将来如何?”
  黄先生:“走,咱们离开这里,回汝南。”说罢,他看向庄绍耀说:“你要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我就不去了。”
  庄绍耀和苏蕙仙齐道:“这话叫我们怎么敢当?”
  庄绍耀说:“早在定亲之日,就与岳丈说好了,将来我和姐姐为你养老送终。你说这话,除非是嫌我了。”
  黄先生朗声大笑:“我果然没看错人,庄家都是实诚的君子。”
  庄绍耀又道:“我只担忧岳丈的身体。”
  黄先生说:“不妨事。什么落叶归根,我闺女和女婿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如今两位贤侄外放,不知归期,这里留之无益。”
  庄绍耀犹豫了下:“我听说北方那边闹匪患,不如江南安稳。”
  黄先生说:“现在的世道,哪里安稳?不若结宗族势力以保平安。我年少出去闯荡,与族人不亲。”
  庄绍耀听了这话,脑海中浮现史书的字,下定决心道:“回家,靠我们自己。”经此一遭,庄绍耀对时局彻底失望。
  苏蕙仙叹道:“梁园虽好,却非久居之地,也该走了。”
  一家人商议定后,先借口给了大老爷一千两封口费。黄先生执意要出,且庄家没有这么多钱。
  又过了一个月,庄绍耀辞别了亲朋好友,雇了熟识的人护送家人北上。这一路上,匪盗比之前更多。
  他们晓行夜住,只在官道上行走,住的驿站,倒也算安稳,花了两个月方回了家中。
  庄父沈母吃了一惊,但见儿孙完好,又见了新妇,喜多过于忧。待众人散去,便问缘故。庄绍耀一五一十说了。
  庄父叹道:“此乃天意,回来好。亲家只管在家中居住,这番多亏他周全,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你们能脱身回来,已是万幸。”
  沈母也安慰他说:“今年考不上,来年再考。”
  庄绍耀因见只有父母,便说出来心意:“我不想再考了,考中了也没什么用,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养活妻儿,不如学门手艺。”
  他本以为庄父会反对,谁知庄父听了,反而沉默了下,说:“你想学什么?”
  庄绍耀愣住,说:“爹,这不像你说出的话。”
  庄父还未说话,沈母便道:“这几年家里也发生了好多的事,到处都乱得很,只要人在就好。”
  庄绍耀初时不解,等过几日拜访亲友时,发现有几个少年友人不在了,两个酗酒而死,一个被赌场打死。
  离开之日,镇上一派欣欣向荣,如今多了游手好闲的混混在街头到处冲撞,令人不禁感慨。
  庄绍耀回来,直坐着叹气,黄巧端着茶过来,说:“你郁郁不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庄绍耀接来,说:“世事无常。”说着,便将那几人的事情说了:“世事无常,而今又是乱世,人活着就很好了。”
  黄巧笑说:“是呀,爹常和我说,人命最重。”
  “可在别人眼里,人命又是最贱的。”庄绍耀叹了一声。
  第51章 完结
  庄绍耀就此在家中住下,暂将诗书放到一边,下田、挖渠、改水、耕种、喂养牲畜,还有练习骑射,一起的还有家中诸人。
  东有边患、西有匪患,不好的消息如影随行。作幕多年的黄先生、经商半辈子的曹父、耕读传家的庄父他们感到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想起历代朝代更替,心中不约而同地叹气:“气数尽了!”
  没有希望了。
  尚且坚持的庄绍光、庄绍宗在东西两边,艰难支应,屡次被人责难。阿宝的嫁妆几乎花光了,对于军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庄绍光更是被排挤到无立足之地。
  两年后,庄绍宗的一双儿女被侍从护送回乡。庄绍宗信上写道:“战局糜烂,唯有死守,不敢退也。望弟弟足下替我奉养父母和岳丈。”
  曹父曹母也得了女儿的信件,搂着外孙们哭:“你娘好狠的心啊!”
  阿宝自幼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什么苦,在庄绍宗让她回乡时,却拒绝了。她道:“我与夫君自成亲以来,患难与共。如今势危,更不愿离你而去。况且,军士官民见你送走了妻儿,怎会安心守关?”
  故而阿宝留下了。
  庄绍耀自觉担任起教导侄儿侄女的重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只是愧对黄巧。自回乡后,跟着沈母做饭缝补,平日里调香品茶投壶都不做了。
  “乡野陋处,委屈你嫁给我了。”庄绍耀私下里道歉。
  黄巧却笑起来,伸出一双纤纤素手,长指甲剪掉了,道:“恰恰相反,我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感受到以前感受不到的感觉,连心跳更加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