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郑禹胜,92年还在灿烂二十代的郑禹胜,她分辨得出他的脚步——均匀、节制、落地有重音,像是他对走路这件事也有一种控制。
  郑禹胜没来找她。
  只是在屋顶来回走了几步,又下楼回屋。
  谢安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告诉她:
  “不管多早的时间线,只要一个人愿意在你不叫他的时候靠近你,就是一种开始。”
  谢安琪想,她要记住这句话。
  凌晨两点,风声停了。
  谢安琪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没睡着。
  手机放在枕头旁,录音设备亮着红灯,她刚录完一段个人语音笔记。
  谢安琪听了最后五秒,只是她轻轻说了一句:
  “我希望这次,我们不是彼此的插曲。”
  然后她按了保存。
  这一段不会剪进任何节目,不会拿去展映,也不会给任何人听,但她需要为自己留下这几秒。
  哪怕未来谢安琪又走失在时间里,哪怕他又忘了她。她至少知道,自己曾经真的希望,时间对他们两个,有一点温柔。
  ……
  清晨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
  屋塔房顶上,晾着的衣服已经干透。
  郑禹胜早起,他拎着水壶在水龙头接水。
  接完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转头看了看她屋子的窗。
  窗帘还没拉开,屋里没灯,像还在沉睡。
  他没打扰,只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回屋。
  但他不知道,谢安琪那时正坐在屋里,靠在墙角,醒着。
  她没出声。
  只是听见水管响起、他脚步从墙那侧掠过的声音,然后安静。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像听见一段熟悉的旋律。
  然后闭上眼。
  这一晚她终于睡着了。
  ……
  睡着了,就会有梦。
  谢安琪在梦里醒来,是在一间很安静的摄影棚里。
  天花板很高,墙壁刷成沉灰色,光从落地窗斜斜打下来,像铺在旧帆布上的投影。空气干燥,带一点胶片的味道。
  谢安琪站在正中间,穿着一件她不记得自己拥有的连衣裙,领口有两粒白色的扣子,风一吹会晃动。
  远处有人在调光。
  她本能地转身,看见一个背影。
  高、瘦,穿白衬衫,袖口卷起到肘弯,右手拿着一只镜头盖,左手撑在灯架边缘。
  他没回头,但她认得出。
  是郑禹胜。
  但他看上去比现在成熟得多。头发短了一些,眼角有浅浅的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穿越过厚重时间后的稳静。
  谢安琪站着不动,只看着他。
  郑禹胜像是知道她在,却故意不回头。
  他开始讲话了,但声音不是对着她,是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念对白。
  郑禹胜说:“有些人啊,年纪大了反而不敢讲清楚了。”
  谢安琪站得很近,听得清每个音节。
  “怕说了她就走了。”他继续说,“怕她觉得你一直在演,不是真心。”
  郑禹胜说话的时候,手还在调整灯光,语速慢,带点疲惫。
  谢安琪开口了,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她自己的:“你是在说我吗?”
  他顿了一秒,没回头,只说:“你听见了?”
  “我一直在。”
  “那你现在来,是来问我,还是来确认我还记不记得?”
  谢安琪说不出话。
  空气像被厚布包住,光线柔得像隔着玻璃看火。
  郑禹胜终于回头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比她记得的更深,眼底像藏着一整条冬夜的街。
  “我当然记得你。”他说,“一直都记得。”
  郑禹胜走近她,不是慢,也不是快,而是带着一种“我等这一步走了太久”的踏实。
  “我记得你站在便利店门口,买了一瓶过期的牛奶还不肯退。”
  “我记得你蹲在屋塔房门口擦录音设备,风把你头发吹得一脸。”
  “我也记得你睡觉不关窗,夏天热得像蒸笼,但你说你怕醒不过来错过什么声音。”
  他说的每一个场景,谢安琪都想不起是哪一次了。
  但谢安琪知道他没编。
  那种语气不是背稿,是像某种记忆在体内积太久终于找到出口。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她问。
  郑禹胜低头,眼神在她肩膀以下某个位置停了几秒,然后抬起头:“因为你每次都不一样。”
  “我怕我说了,你会觉得我记得的是‘上一个你’。”
  “而不是现在的你。”
  谢安琪忽然觉得心口有点空。
  像站在台阶上突然找不到下一格,身体悬了一瞬。
  郑禹胜伸手,手掌很暖,但碰不到她。
  空气在他们之间撑着一道薄膜。
  “我有时候分不清你是来找我,还是来证明你可以来。”
  “你每次都记得我,可你也总想回到比现在更早的那个我。”
  “那我怎么办?”
  “我只活在一次人生里。”他说,“你来得太多次了。”
  谢安琪眼眶有点热。
  “那你恨我吗?”
  郑禹胜沉默了一下。
  “不。”他说,“我只是不敢再问你是不是这次真的想留下,而且我是爱你的。”
  谢安琪眼前开始泛白光,整个摄影棚像被阳光吞掉,轮廓逐渐模糊,她最后看见他抬头,站在光里,像是在等一个不再醒来的重逢。
  然后她醒了。
  耳边只有窗外屋顶雨滴砸在塑料棚上的声音,啪、啪、啪。
  现实又冷又静,她躺在床上很久,才敢动手指。
  ……
  谢安琪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帘边透着一丝灰白,空气里浮着早晨最安静的一道温度,还未热,还不凉,只是一种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钝。
  她躺着没动,头发枕得有点乱,手指轻轻拂过胸口。
  那里刚才在梦里疼过。
  疼的不是一句话,不是拥抱被拒,而是他说“你每次都不一样”的那种无力感。
  谢安琪知道他不是指责,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一次的她,还会不会留下。
  而谢安琪自己,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留下,可她还不能确定这个“现在”到底是不是他会选择她的那一个版本。
  谢安琪坐起身,翻开枕边的笔记本。
  第一页空白,她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梦里你老了,但没变。”
  然后是第二行:“我醒来了,却不确定你有没有梦到我。”
  写完这两句,她关上本子。
  窗外有风吹进来,带着水泥地板的冷意和未干的植物味。
  谢安琪披上外套走到窗边,看见对面屋塔房的窗帘还拉着,郑禹胜还没醒。
  他这一觉睡得比平时久。
  大概是昨天走了一天太累,也可能……是梦到了什么。
  她忽然有点想知道,在另一个梦里
  ,他是不是也在找她。
  ……
  那天上午,她没有出门。
  她一整天都在屋里收拾资料,整理采访素材,清理电线,归类录音带。
  谢安琪打开那台备用老式录音机时,从里面掉出一张老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3月5日”,上面是一个模糊的展览布景,一只琴弓靠在椅背上,椅子后面是郑禹胜的影子。
  她记得这张。那时候他还没成为任何“正式的身份”,但她已经知道——这个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捏着照片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没收回抽屉,而是贴在了窗框上。
  她想给现在的自己留下一点痕迹。
  哪怕以后忘了,哪怕未来再重来一次,也能看见这个时刻:她不是在等过去的他,而是在现在,和他并肩存在过。
  晚上快十点,他来敲门,她本以为不会再见到郑禹胜,至少今天不会。但他来了,站在门口,头发有点乱,手里拿着一罐热的麦茶。
  “路过。”他说,“买多了一罐。”
  谢安琪接过来,热气扑在指缝上,一下就融了白天的虚晃。
  “你今天没出门?”他问。
  “做整理。”谢安琪抬头看他,“你今天怎么样?”
  “早上起来头有点疼。”
  谢安琪心一跳。
  他顿了顿,又说:“像是……梦到很多事,但醒了记不清。”
  谢安琪咬了咬唇,小声说:“可能你真梦到我了。”
  他看着她没动,然后轻轻点头,说:“可能吧。”
  她笑了。
  这次不是梦了。
  郑禹胜是真的在这里,带着热饮、没睡够的眼神,和那种哪怕不记得梦,也会留下感觉的心意。谢安琪想,这一次,也许可以走得比以前远一点。
  ……
  次日傍晚六点,屋塔房的光变得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