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一如当年,他在山洞命悬一线时,母妃披着一件雪貂斗篷,出现在那漆黑幽冷的山洞时的模样。
  “殿下……”广宁公主急匆匆地赶到誉王面前,看着他的脖颈处涌出的鲜血,与他赤色的亲王常服融为一体,声音颤抖地说道:“是我,是我来迟了……”
  庭院里光影明暗交错,界限分明。
  誉王独自站在阴暗处,而靖安帝与一众将士站在明亮处,仿佛将他们分割成两个世界。
  奇怪的是,明明誉王是站在阴影里,可广宁公主还是能够将他看得清晰分明。
  只见誉王头上的发冠戴得端端正正,脊梁笔直挺立,身上严丝合缝的亲王常服纹丝不乱,像是特意整理过。
  哪怕是赴死,他也要保留着最后一份体面。
  誉王听着广宁公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跟前说着“来迟了”这句话。
  这一句“来迟了”,与他记忆深处那句话重叠在一起:“璟儿,是母妃,来迟了”。
  当年,母妃后悔自己来迟了,满是悔恨与自责:“璟儿,母妃不会再让你遇到任何危险。哪怕出了意外,母妃也会及时赶到,保护好你。”
  母妃兑现了承诺,从那以后,再未让他遇到过危险。
  只不过,这一次,母妃薨逝了。
  他再次遇到了劫难。
  原以为,除了母妃之外,再也不会有人专程为他而来。
  哪怕是来迟了。
  谁知,他未过门的妻子来了。
  说着与母妃一样的话。
  这一辈子,他只经历了两次劫难。
  一次在十岁。
  一次在二十岁。
  就在这时,誉王手里的长剑插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倒的身体。
  “殿下……”广宁扶住誉王,想给他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又害怕将他的伤势弄得更严重。若是不给他捂着,又怕他的鲜血流干流尽。广宁公主只得惶然无措地说着“对不起”,泪水跟着夺眶而出:“对不起,我要是早一点听到消息,帮你给贵妃娘娘送药,你也就不会出事。”
  誉王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泼洒在广宁公主的裙面上。
  他的脑袋,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来。
  闭上眼睛之前,他心里想着:没关系,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广宁公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颗心沉沉坠入谷底,呆怔地看着誉王,看着他脊背笔挺地跪在庭院里,额头抵在手背上,那双手交叠着搭在剑柄上,似乎在不向命运屈服。
  一如他身旁花圃里的一丛清寒傲雪的绿云。
  广宁公主就这么站在那儿,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飞扬。
  裙摆上的那一抹鲜血,浓艳得似她明日即将要穿的嫁衣。
  第551章 孤家寡人
  太极殿内,烛火昏暗。
  靖安帝躺在床上昏睡,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皱了起来,不断地呓语。
  “不要——”
  靖安帝陡然惊醒,盯着绣龙凤云纹帐子,有一些恍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想起梦里的画面,誉王不愿意束手就擒,毅然决然自刎的情景,仍旧有些心有余悸。
  “曹春祥,给朕倒一杯水。”
  靖安帝掀开被子坐起来,准备喝一口水压压惊。
  无人回应。
  以往曹春祥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只要他有一些个动静,曹春祥便会凑了过来,细致周到地伺候他。
  哪怕曹春祥身体有些不爽利,也会候在他的身边。
  每当这个时候,他会让曹春祥回去歇着,让下边的宫人伺候。
  这时,曹春祥便会笑得一脸和气:“奴婢跟在您身边几十个年头了,最是了解您的喜好,就怕下头的宫人粗手笨脚的,伺候得不周全。”
  “皇上,您每日勤民听政,日理万机,一大堆事儿排着队等着您处置。这些繁冗的政事,已经够让您头疼了。其他的一应事务,得让您舒心一些。”
  从那以后,他在床上睡觉,曹春祥便坐在脚踏板上打盹。
  他在处理政事时,曹春祥就站在一旁为他研墨,斟茶。
  曹春祥仿佛是他的一道影子,他走到哪儿,曹春祥便跟到哪儿。
  从来未曾出现过眼下得不到回应的情况。
  靖安帝又唤了一声:“曹春祥。”
  一股子浓重的不安席卷而来,靖安帝下了床榻,急切地四处搜找曹春祥的身影,不知不觉间转到了外殿。
  “皇上,您醒了。”一个小内侍瞧见靖安帝的身影,连忙端着一杯温水走上前,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恸哭之后的沙哑:“奴婢服侍您喝水。”
  靖安帝盯着内侍手里的水杯,伸手去接:“曹春祥呢?”
  小内侍一怔,眼眶瞬间泛红:“曹公公昨日夜里没了。”
  靖安帝的手猛地一抖,“啪嚓”一声,杯子摔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小内侍“扑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皇上,昨日夜里誉王举兵造反,曹公公……曹公公被叛军杀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闷锤重重地敲在靖安帝的脑袋上。原本混沌的脑袋顷刻间变得清明,那些模糊的,刻意不去回顾的画面,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靖安帝呢喃:“不是梦……这一切不是梦啊……”
  这时,他肩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着他,昨日夜里发生的一切,全都是真切发生的事儿。
  曹春祥死了,老三死了,老大也死了。
  靖安帝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扭曲、虚幻、空荡。
  他像是一抹游魂,在宫墙内四处游荡,时而想去延祥宫看看,时而又似想去三皇子的宫殿瞧瞧,最后兜兜转转地来到了金銮大殿。
  高阔的大门内,一条红色地毯笔直地铺展着,一直通向高高的玉石阶。玉石阶之上,是那令天下之人趋之若鹜的宝座。
  为了这宝座,父子相杀,手足相残。
  靖安帝在柔软明丽的日光中,一步步走向玉石阶。每走一步,他的眼前便闪过一个人影:仪贞、元荣皇后、凌贵妃、贤妃、瑞王、三皇子、誉王。
  直至他一阶一阶地踏上去,站在了那象征着权力的宝座面前,眼前的虚影全都消散了,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睥睨着天下众生。
  原来笼罩在他身上的日光,也斜斜落在他的脚边。无论光影如何移转,始终无法再映照在他的身上。
  -
  会同馆内,广宁公主穿着一身中衣,端坐在镜台前,手指沾染着一点口脂,细细地涂抹在唇瓣上,颜色鲜艳喜庆。
  她放下手里的口脂,拿着帕子细致地擦拭指腹,余光不经意地瞥见铜镜里的一角,失神地看着铜镜里所照映出的那件嫁衣。
  这时,云疏脚步匆匆地进来,一眼便瞧见广宁公主坐在镜台前,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广宁公主的身边。错眼间,她瞥见镜子里广宁公主的模样,骤然吓了一大跳。
  只见广宁公主脸上敷着厚重的脂粉,在白茫茫的日光里愈发白得瘆人,而她的唇瓣很红,血一般的红。这两种极致鲜明的颜色在她的脸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显得尤为怪异。
  云疏心口狂跳,紧紧盯着镜子里的广宁公主,发觉广宁公主盯着某一处角落。她顺着广宁公主视线望去,却见广宁公主盯着衣桁上的那件绣鸳鸯纹样的嫁衣。
  不期然的,广宁公主的眼泪坠落下来,一滴一滴地落下,最后连成一线,将描画在眼睛上的青黛冲刷下来,整张脸,黑的黑,白的白,泥泞地调和在了一起,如同广宁公主黑白不清的人生。
  云疏心里蓦然一酸,在北齐皇宫里的日子,对广宁公主而言黑暗如渊,随时会将她给侵吞了。如今和亲大周,好不容易可以得见光明,谁知誉王逼宫再次将她的人生打回原形。
  她心里十分清楚,广宁公主心里唯一的执念,便是能够好好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广宁公主不惜将誉王当作自己爱慕之人,借着这个名头名正言顺地讨好誉王,只为了在誉王这儿谋得生存的机会。
  直到他们与广宁公主和誉王走散了之后,誉王和广宁公主之间隐约有了一些不同之处。
  而这一丝不同,在昨儿个傍晚,广宁公主听到誉王给凌贵妃送药的消息时,全然显露了出来。
  广宁公主听说誉王给凌贵妃送药,皇上不愿意见誉王府的人。她便唤上送嫁的使臣,急切地赶去皇宫。
  可惜,广宁公主还是慢了一步。
  誉王刚刚杀进禁宫。
  广宁公主向来胆儿小,与她无关的事儿,她从来就不愿意多管闲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搅入泥潭里,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危险。
  昨日那样的场面,云疏想着广宁公主定会避之不及的。
  谁知,广宁公主竟是去了国公府,央求着国公爷带她入宫。
  宫墙内,四处充斥着浓重刺人的血腥气,尸横遍野,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