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程明簌一开始以为自己记错了,被永兴寺的和尚所救后,在山上养了一段时间的伤,于五月初七进京,寻到武宁侯府。
  一切都很顺利,侯府夫妇认下他,程明簌终于与亲生父母相认,寻回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不再只是刺桐县一个卑贱的穷书生,而是武宁侯府的二公子,出身高贵,前途无量。
  只是,周围人的表现都让他觉得反感。
  父母的亲近与关爱过了头,似乎一夜之间就对那位假千金充满仇恨,她是个娇纵的姑娘,什么事情都要顺着自己的心意,程明簌一开始是看不惯她的,不喜欢她颐指气使的模样,天真无礼,对于她大部分的捉弄与针对,程明簌从来不当回事,他并不认为这些伎俩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然而,薛家人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厌恶,她送给他的手镯明明有好好保管,可是第二日还是莫名其妙地碎掉了。
  回京后的发展都太顺利,顺利到有些刻意,仿佛精密的牢笼,设计好的轨道。
  他获得所有人的喜爱,次次考试一骑绝尘,嫡兄战死沙场,世子之位也落在他头上。
  直到薛瑛失踪,音讯全无,程明簌去了一趟永兴寺,所求签语上写了四句话。
  “傀儡身登台,笔墨骨作柴,深帘隔虚实,日晷影重来。”
  彼时,他已考中进士,得皇帝赐婚,将要迎娶宗室女,父亲官居一品,母亲是公主,还是皇帝胞妹,未婚妻子出身宗室,唯一对他有影响的兄长也死了,侯府的爵位也变成他来继承,程明簌似乎已经达成了俗世话本中最完美的结局。
  认亲复仇,美人在抱,金榜题名。
  可程明簌却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故事中所有人的血肉与灵魂仿佛只是推进剧情的燃料。
  于是程明簌在风光最胜时,亲手剜了自己的心,分寸不差。
  再睁眼,他重生了。
  养母病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声泪泣下地说出当年的真相。
  这样的话是程明簌第二次听。
  “你本是侯府嫡子,是我鬼迷心窍,用自己的孩子换了你,我病入膏肓,大概这就是报应,你拿着这封信,还有信物,进京寻亲吧。”
  程明簌并没有像上一世一样惊讶、愤怒,他平静地送走养母,将人葬了,拿着这两样东西,踏上进京的路。
  遇到山匪,被和尚所救,留在永兴寺养伤,一切都没有变,程明簌故意不进城,他好奇话本该怎么修复偏离的故事,接着,薛瑛和侯夫人上山了。
  她与前世不一样,见到他会莫名的害怕,没有像前世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试图与他维持好关系。
  突如其来的刺杀,以及她的反常,让程明簌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只是薛瑛找的这些人不中用,随便威胁两句便将事情全都交代出。
  程明簌不知道为什么薛瑛会想杀他,但她是唯一的不同,她是严丝合缝,精密的故事中出现的第一个变数。
  烛火跳动,信纸烧毁,玉佩也被程明簌砸碎。
  天渐渐亮了。
  薛瑛一个晚上没敢睡,她想了许多,觉得自己要不就放弃针对程明簌吧,早日抱紧这个大腿,同他打好关系,也许他将来认亲后,会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放她一马,薛瑛只想做她的贵女,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可是不可能,梦中她不是没有这样尝试过,程明簌依旧讨厌她,与她水火不容,薛瑛注定要被家人厌弃,死在塞北。
  她实在不甘心,薛瑛确实就是这么恶毒、自私,苦了谁都不能苦了她。
  薛瑛坐在窗前,撑着脑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只是还未等她想明白,京中便传了信过来,薛徵在北大营练兵时意外摔下马,断了根肋骨,已被送回侯府修养。
  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赶忙叫人收拾东西要回府,薛瑛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行人匆匆下山,临走前,侯夫人叫人给程明簌拿了锭银子。
  “多谢程小郎君帮忙修理衣箱,这是我们夫人叫我拿给你的,程郎君早些进京去吧。”
  侯夫人不忍那少年因为囊中羞涩而耽误进学,她出手大方,那锭银子,足够程明簌换一身得体的行头,再买些笔墨纸砚。
  薛瑛一路上催促马夫快一些,等到了侯府门口,不等马车停稳,她就急慌慌地跳下车,还将自己崴了一跤,薛瑛顾不得痛,直奔薛徵的院落去。
  他唇色苍白,衣襟半散,胸前缠着布条,还有固定骨头的木板,正靠坐在榻上。
  “哥哥……”
  薛瑛*一进来便哽咽着扑到榻边。
  小姑娘泪潸潸的,哭得好像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个人,薛徵吃力地抬起手,手贴着她的脸擦了擦,他常年握剑,指腹满是厚茧,薛徵需要很轻,才能不在她娇贵的脸上留下印子。
  “哥哥没事,别哭。”
  一安慰,薛瑛反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好好的,怎么会摔下马呢?”
  薛徵骑术精湛,六艺出挑,每次外邦上供的烈马,都是他驯服的,他怎么可能会摔下马!
  一旁的曹副将说:“也真是奇怪,那马平时都好好的,今日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就横冲直撞,小侯爷怕会伤到人,只好拿剑刺死了那匹马,自己却被甩了出去。”
  还好没有伤及肺腑,大夫看过了,说是断了根骨头,比起打仗时受的伤来说并不严重,只是奇怪,不知那马为何突然受惊,军营里的人查过了,没有任何疑点,马没有被喂药,也不曾发.情。
  这事就这样成了个疑案。
  薛瑛眼前朦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曹副将本来是很讨厌人哭的,没完没了,吵得人头疼,可薛二小姐哭起来,眼尾绯红,眸光如水,浓纤的睫羽被打湿,白净的脸庞一摸就红,别说哭了,这样的人,就是骂人都是动听的。
  曹副将红了脸,薛徵低声安慰着妹妹,抬头看了眼副将忸怩的样子,冷声说:“你出去,这里没事了。”
  “噢、噢。”
  曹副将同手同脚地跨出门。
  薛徵低下头,语气温和了些,轻声道:“好了,别哭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仁。”
  听到自己眼睛肿了,薛瑛立刻止住眼泪,她爱美,怕哭多了变丑,只好抿起嘴。
  薛徵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了。
  他一笑,牵扯到胸口的伤,疼得皱起眉。
  薛瑛吓坏了,赶忙按着他,“哥哥,你快躺下,快躺下,不说话了。”
  她扶着薛徵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为什么薛徵会受伤,她记得梦里,并没有这回事呀。
  第7章 第七章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净
  因为薛徵受伤的事情,侯夫人便没有打算再去永兴寺,坠马的原因查不清楚,最后只能当做是薛徵倒霉,碰巧遇到了会发疯的马,好在薛徵骑术精湛,摔下来的时候也及时调整了姿势,因此没有性命之危。
  哥哥受了重伤,要养好一段日子,薛瑛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管和程明簌的事情,她几乎一直守在薛徵床边,丫鬟熬好了药,薛瑛都要吹凉些才喂给薛徵。
  他虽然伤了需要静养,但手中的事不能完全放开,薛徵靠坐在榻上,后背垫着软枕,静静地听下属过来汇报消息,他谈正事的时候,薛瑛就在外间等,翻着薛徵桌上的书,都是什么兵书、古籍,薛徵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严肃,一板一眼,薛瑛看了两眼,觉得晦涩难懂后就放下了,盖在脸上,窝在椅子上睡觉。
  入夏后,气候开始变得炎热难耐,薛瑛坐在屏风后,倒不怕被进进出出的人看到,里间的说话声渐渐轻了,夏风习习,穿过门前的竹帘吹来。
  过了会儿,薛瑛脸上遮阳的书突然被拿走。她一睁眼,正对上一双笑眯眯、轻佻的狐狸眼,眼尾弧度上扬,嘴角似笑非笑,下颌还有一枚朱砂痣,满身满脸都写着五个个字:“不是正经人。”
  他手里拿着薛瑛方才盖脸的书,翻了翻,又嬉笑着对她道:“表妹,这《尉缭子》你看得懂吗?”
  薛徵是武将,屋里的书大多也是兵法,经史一类的东西,薛瑛当然不感兴趣,看几眼就困。
  可是她可以说自己看不懂,别人不可以,那样就是嘲笑她,薛瑛顿时怒了,“徐星涯,你怎么又来了!”
  武宁侯有个姐姐,嫁去了扬州,丈夫是盐科大官,徐星涯是她的儿子,也是薛瑛的表兄。
  去年年底,薛家的老夫人生了场病,薛瑛的姑母回京探望母亲,老夫人年纪大了,病时好时坏,徐夫人之后便一直住在侯府中。
  徐星涯是和他母亲一起来的,不过他不住在侯府,而是住在书院,闲暇的时候三天两头往侯府跑,薛瑛真是烦透他了。
  小的时候他就常欺负她,老是跟在她边上“小表妹”、“小表妹”地叫,还总捉弄吓唬她。
  徐星涯的父亲公务繁忙,有一年被外调到很偏远的地方,他怕妻儿跟着过去会受罪,就自己一个人上任,姑母带着徐星涯住在侯府中,那时,侯府里有家塾,族里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这里一起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