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棋场如战场,可对面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年少的顾衍正犹豫要不要放下原则让她一让,否则他胜之不武,没想到他走神儿的功夫,小姑娘干脆利落落下一子,“大人,承让。”
  他输了。
  人生中第一次输棋竟输给一个姑娘家,那种感觉……很奇妙,倒不是失败的屈辱,顾衍只记得她说“承让”时,一双黑眸狡黠灵动,劲儿劲儿的,让他心里微微瘙痒。
  后来两人便时常对弈,胜负七三开,顾衍七,颜雪蕊三。顾衍发现她很聪明,即使一开始处于劣势,她会顺着他的路数,绝处逢生,他紧追不舍……一局后,酣畅淋漓。
  再后来发生太多事,等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坐在棋盘前,明薇已经出生了。
  京城的风比扬州沉闷,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闲适,夫妻俩在闲暇时对弈,顾衍不会故意输给她,颜雪蕊亦会竭尽全力,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太熟悉对方了,棋局成了胜负对半。
  本是消磨时间的东西,颜雪蕊根本没设防,谁知顾衍忽然道单独下棋无聊,不如讨个彩头。起先是顾衍的印章、书画,颜雪蕊精心养护的名贵花种,几局下来后意犹未尽,赌了个大的。
  输的人答应对方一件事,不得违背。
  ……
  颜雪蕊现在脸色还不大好,往回推,分明是男人早就设好的圈套,她一点点往里钻。
  愿赌服输,她输得起!
  颜雪蕊狠狠瞪了一眼顾衍,叫高先生继续诊脉。她倒要看看这江湖骗子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高先生不知两人的机锋,再一次仔细过问颜雪蕊的症状,颜雪蕊神情敷衍,倒是顾衍回答得清清楚楚,甚至她的小日子都记得,叫颜雪蕊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大约过了一刻钟,顾衍抿了口茶,耐心道:“先生可还有疑虑?”
  “并无。”
  “可有医治之法?”
  “有。”
  “何解?”
  高先生道:“需要侯爷费些金银,准备好药材。”
  顾衍挑眉,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沉声低笑:“先生尽管开口。”
  他顾衍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需千年野山参二两,赤首乌整株,金线重楼三钱,卷柏一株……”
  “再辅以亲近之人的心头血入药,当做药引子,此方乃成。”
  顾衍听到前面那些名贵珍稀的药材面不改色,直到听到心头血,不止颜雪蕊,连对“神医”信任有加的顾衍都沉下脸色。
  顾衍声音温和,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内子身患纨疾,我托阿渊千里迢迢请回先生,一路以礼相待,从未轻慢分毫。”
  “上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唔,算算年纪,差不多该满月了。先生,慎言呐。”
  “老朽行医多年,从不信口开河。”
  高先生言之凿凿,顾衍眯着眼眸上下逡巡他一周,到底是花了大代价找回来的,顾衍耐着性子,把从前他用心头血入药之事如实道来,根本没用。
  唯一的作用……大概是她那段时间异常乖顺,两人如鱼得水,又得了个小儿子罢。
  顾衍不自觉抚上胸口,心头血,利刃划开皮肤,从心脉处取血。那年冬天她痛到昏厥,要真能治好她,他认了。
  “为何要用侯爷的血?”
  高先生语气疑惑,“亲近之人,自然是指父母血亲。生我者、我生者、兄弟手足皆可。”
  夫妻虽亲近,但没有血脉相连,当然无用。
  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侯爷应该是被半吊子郎中误导了,心头血本身无错。”
  顾衍久久不语,他面色凝重,看样子,竟真在思索神医的话。
  生我者,我生者……
  “啪——”一声,纤纤素手重重拍在桌案上,颜雪蕊骤然站起来,咬牙道:“顾衍,你想都别想!”
  第16章 第16章似曾相识
  “慢些,急什么。”
  顾衍唇角含笑,安抚地拍了拍颜雪蕊的手背,清隽的脸上一派无辜。
  “就算是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到刑部堂前尚有陈情的机会,我如今一言未发,蕊儿这般草率给我定罪,为夫……冤呐。”
  “顾衍,你——”
  颜雪蕊气得浑身颤抖,她竟不知顾衍还有如此巧言令色的一面,她这么了解他,一看就知道这男人动了心思。
  她绝不允许有人伤害她的孩子们。
  她在血泪屈辱中怀上明澜和明薇,生小儿子的时候她已经三十有余,即使太医说她这个年岁不适合生养,即使被人嘲笑老蚌生珠,她也要生下他。她不知道寻常女人为何诞育子嗣,但于她而言,几个孩子是她的命。
  她是一个生母生父不详的弃婴,爹娘待她好,却总隔着一层。当初被爹娘送给顾衍当妾,母亲抱着她流泪,说木已成舟,这都是命,认了吧。
  母亲强硬了一辈子,自小教导她们姐妹有骨气,宁为贫家妻,不为富家妾,她怎么能给人做小呢?还是那样一个可怖的男人,她看见他都哆嗦。
  可顾衍给雪芳指了桩好婚事,男方家世清白,品行端方,了却母亲一桩心病。
  顾衍给父亲安置了一个六品主簿的闲官,叫费心钻营,见官矮三分的父亲终于挺直了腰杆,走路都带风。
  即使说的再冠冕堂皇,即使当时以颜家的身份地位,碰上京城的侯府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但颜雪蕊心底明白,顾衍出的价码太诱人,她是被爹娘“卖”给了他。
  她跑过很多次,越跑,受到的“惩罚”就越重,后来顾衍用金链子把她锁起来,扒光衣裳,那段日子她像一个只知道撇开腿迎合男人的婊.子,那么屈辱,恍惚间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倒也干净。
  她绝食时当真存了死志,万万没想到,她有孕了。
  她当时刚过及笄,年岁太小,不知道孕育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亲眼看着纤细的小腹一点点鼓起来,它还会动。她开心时,他陪她一起高兴,不开心时他很乖,似乎在无声安慰她。
  生明澜的时候并不顺利,头胎,骨盆窄小,当时生了两天一夜,天亮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彻云霄,所有人都笑着,稳婆恭喜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看着皱巴巴,像个没皮猴子的婴孩,摸摸他的小手,忽然潸然泪下。
  这世间天地茫茫,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
  不管是寄托了她太多复杂感情的明澜,还是后来的明薇和小儿子,颜雪蕊每一个都视若珍宝,她自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慈爱,她的儿女们绝不能受委屈。这些年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她也愿意和顾衍好好过日子。
  如今顾衍想动她的孩子们,做梦!
  颜雪蕊的美眸里跳跃着一簇火焰,怒瞪着顾衍对峙。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夫人勿怪。”
  顾衍能屈能伸,不管心里打什么主意,面上一派淡然。在外呼风唤雨的顾太傅,在内帷之中,也免不了做小伏低哄夫人。
  他把颜雪蕊拉入怀中,掌心轻拍她纤弱的的后背,温声道:“你说的什么混话,什么叫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他们也是我顾衍的血脉。虎毒尚且不食子,蕊儿安心,”
  殊不知他越这样清风朗月,颜雪蕊心里越怕,她知道顾衍有多疯。
  她瞪着顾衍,眼眶不禁微微泛红,“我不治了,不治……明澜也不行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顾衍手下一顿,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共孕有三子,幼子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取血能要他的小命。明薇是个姑娘家,身子弱不说,身体上也会留下丑陋的伤疤。唯一合适,近在咫尺的人选,只有他们的长子,明澜。
  明澜体格强健,又是长兄,家中嫡长子,理应肩负更多的重担。在方才的一瞬间,顾衍心中百转千回,其实已经定了明澜。
  蕊儿生他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头,多年来关心爱护,一片慈母之心。古有割肉孝母,如今只是要他几碗血罢了,天经地义!
  而且明澜纯孝,以他对长子的了解,他说不准能当场拿出匕首取血,为母亲治病。
  ……
  顾衍低声叹一口气,他抬起她精致小巧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眸,承诺道:“好。我知道。”
  长子和他眉眼神似,两人在她这里的待遇却天壤之别,顾太傅在心里稍稍不平,甚至有些微妙的嫉妒。
  不过既然答应了她,他顾衍一诺千金,不会再去打儿女们的主意。好不容易得些安生日子,小闹怡情,他可不想她真的怨恨于他。
  而且又不是只有一个办法,除了我生者,还有生我者,兄弟姐妹手足……
  “侯爷,我身子不舒服,你……你抱我回去。”
  颜雪蕊骤然抓住顾衍的衣袖,把他银线祥兽的袖口揉出褶皱。
  顾衍微微挑眉,她不喜他在人前与她亲近。可两人是拜过堂,敬告过天地祖宗的夫妻,名正言顺,又不是偷来的,何必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