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然后说,阿玉,可能会疼。
  虞白不怕疼的。
  可为了证实他那个猜想,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下,接着又被她更紧地捞了回去。
  紧接着,一点温热落下。
  他心跳一滞。
  是她的唇。
  柔软,轻微,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潮湿,吻在那块已经感觉发软的脊骨。
  像试探,像品尝,唯独不像疼。
  愣神的下一秒,颈后她再次靠近,重重咬了下来。
  刺痛猝然炸开,虞白剧烈地颤了下,被扼着的喉咙硬是惊叫出声。那只手接着追过来,不容抗拒地覆住他下半张脸,把一切真的和假的呜.咽都堵了回去。
  雀跃比疼痛更猛烈。
  他猜对了……他赌对了,是吗?
  捂着他的掌心滚烫,他用嘴唇尝出了同样的兴奋。
  但他还是挣扎着去推她的手。
  最后一次豪赌。
  “……疼了啊。”
  燕昭克制地放开了他。
  但也只放开了一瞬。
  说,疼的话,忍着。
  然后再次衔住了他。
  还清晰的念头不多,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一个——
  他怎么给忘了。
  她少年时不就这样?
  喜欢强取豪夺。
  思绪翻涌,虞白半晌才回过神,发现他还站在太阳底下,顿时脸颊滚烫。
  幸好附近没人。
  他有些心虚地收回手,打算回住处待着,和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但或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走在小径上,他一反常态地抬起视线,打量起周围的景。也是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府邸这么精致,哪怕冬来萧条,也有清冷的美。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看,看枝头残雪,看道旁冬青,看假山奇树,看阳光下的一切。
  直到小径一拐,映入眼帘一汪池塘。
  他脚步忽地顿住了。
  寒天霜地,水塘意外地没有结冰。日光下池水清澈,水底,晃晃悠悠游着几条小鱼。
  池边坐着假山,半融的积雪坠入水中,一尾红鱼以为是鱼食,摆着尾巴浮上来吃。
  虞白低着头静静看着,就连衣摆被雪水浸湿也毫无察觉。良久,他缓缓启唇,自言自语般开口:
  “……小鱼。”
  “小鱼。”
  “……啊?”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偏僻宫苑里,两个人倚着墙根躲太阳。
  “我说你啊,”小公主捧住他的脸,“像条小鱼。”
  “哪有……我不像鱼。”
  “怎么不像?白白的,软软的。就是像。”
  说完,像为了证明似的,在他脸颊又捏又揉,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记忆中,他好久才找回声音。明明没着风寒也没上火,但嗓子莫名发软。
  “……你说的,那是鱼肉。鱼肉……都是用来吃的。”
  “我不管。我说像就是像。”小公主蛮横得很,“小、鱼,小鱼。小——”
  “……小鱼。”
  对着空气,他接上后半句。
  啪嗒一声,水面荡开波纹。小红鱼被吓了一跳,猛一摆尾,钻入水底。
  虞白抬手一试,才发现是他的眼泪。
  她会经过这方池塘吗,他安静地想。
  她早起去忙碌的时候、她披着一身风霜晚归的时候,看见过这尾小鱼吗。
  会像他一样,驻足停留吗?
  心底最深处,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真的忘了吗。
  脸颊上,泪痕被冷风吹得冰凉,他抬手拭去,很快又覆上新的滚烫。
  明明才过去短短几年,明明她连喜好都没变。
  明明那个夏天那么热烈,他现在都还能记起风吹过脸颊的温度,怎么再一回神,风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久前才升起的雀跃一下偃旗息鼓,虞白慢慢走回住处,换回平日打扮,再次在窗边枯坐。
  低头时衣领擦过后颈,刺痛犹在,但唤起的只剩酸楚。
  难过得出神,甚至连天黑了都没觉察,就在昏黑的房间里静静坐着。
  燕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独坐在窗前,没睡下,没点灯,也没觉察到她来,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上,还是一袭单调的白。
  昏暗中他是唯一的浅色,可他太消瘦,坐在那里,看起来快要被黑夜吞噬了。
  燕昭本来想突然开口吓一吓他,可声音刚到嘴边,莫名卡了一下。
  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就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她不是说过可以出门的么,也没拘着他。
  而且,为什么不点灯?
  总不能是心疼那点烛火钱吧,她想,又用不着他掏。
  难不成是想故意敷衍,用冷待赶走她。
  脑中几个猜想跑过一遍,燕昭觉得这个最有可能。
  那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燕昭迈步过去,径直把人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坐下,然后直接把他拽进怀里。
  至于他的惊呼声,不管。
  “灯都不点,也不起身迎接?”
  她捉住他脸颊掐了掐,“这是大不敬,知不知道?”
  他一怔,接着就挣扎着想起身。燕昭不知道他是因为抗拒还是害怕,但也一概不管。
  “回来,没让你走。”
  她沉下声音威胁,“不然也算大不敬。”
  他果真不敢再动了。
  就乖乖坐在她腿上,任她抱着。
  真是瘦,燕昭心想,一只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也真是冷淡。
  每天脸上这么素,穿得也这么素。都到了要歇下的时候,还裹得这么严实,领口高得把半截脖颈都能盖住。
  刚腹诽完,她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一下松了,眼睛都微微弯起来。
  不对。他是不得已才遮掩住的。
  但也无所谓。
  她清楚地知道这层冷淡底下,是怎样的狼藉。
  燕昭指尖勾住他后领,轻轻拨开一寸。
  昏暗里,他白得分明,脊骨倔强地支出一块凸起。
  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斑斑嫣红。
  齿.痕。
  她留下的。
  真迷人。
  她用指尖碰了碰,发现怀里身躯微颤,就又碰了碰。
  一边描绘,一边轻声问:“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府里逛了逛……”
  “还有呢?”
  “……没了。”
  虞白紧咬着唇,本来心里就有些乱,现在更是快要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
  耳后,她含糊地“嗯”了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手上的描摹还在继续,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到从前见过的花匠,也是这样耐心地把花揉.开。
  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出声:“对了……你家,在淮南哪里?”
  他心口一紧,顿时清醒了不少。
  “……伯阳县。”之前准备好的说辞。
  耳边又静了好久。久到他感觉呼吸都开始发颤了,才听见她再次出声: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去见见家人吗?”
  话落,虞白微微怔住。
  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是第三次问了。
  上次还没隔多久,就在南下的路上。
  这么快……就又忘了吗。
  他想自我安慰是她太忙,可这样的谎话起不到半点效用。她连他整个人都抛诸脑后了,更何况是这种,随口问过的事。
  他闭了闭眼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殿下。所以……不用麻烦了。”
  感觉到手臂间的身体有些僵硬,燕昭一阵疑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问过他好几次了。
  哪一次她都没往心里去。
  她难得地尴尬了下。原本她是见他每日无聊,想着不如让他回家看看,见见家人,总比自己待着强。
  结果倒是往人心口扎刀子了。
  她轻咳了声,觉得该说点别的什么弥补一下。于是想了想再次开口:
  “朋友总有吧?从前的玩伴什么的……”
  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一个瞬间在想,燕昭是不是故意问他这些,故意要他难过。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
  她根本没有那么在意他,恐怕这一问也只是随口。
  既然这样……
  “其实……有一个。”
  他蓦地生出股勇气,“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友人。”
  “从前,我们很要好。有人……不让,我们就偷偷碰面。”
  “有一天,说好要见的,但我没赴约……可能,她生我的气了吧。”
  虞白竭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因为她好像把我忘了。”
  黑暗中,他心跳混乱一片。
  她会记起一点吗,他忐忑地想,记忆的某个角落,她能想起还有一个被她遗忘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