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朝中其余老臣皆盘了盘族中后生,却也没谁敢拿自己钻营半生才得来的乌纱帽作为赌注,压在一个连品阶都未定、实权亦不知几何的新设官职,和族裔飘忽不定的才能水平上。
  三日下来,竟是没有一封举荐族生的奏折被递出,反倒多了些变着花样称赞新帝用人不拘一格的马屁折子来。
  于是市学一事就此敲定,先于京郊建市学书院,再将分院逐步扩展至各地,普及百姓教育。
  褚眠冬与燕无辰再见到慕卿时,她正在编写市学所用的教材。
  此番来访,也是慕卿请容昭递了请帖,希望听听二人对市学所授有何建议。
  燕无辰:“并无具体到章节分点的建议。这些具体的信息,想来你二人比我们更清楚。”
  闻言,慕卿点头:“那想来提纲挈领式的建议是有的。”
  “确是如此。”褚眠冬说,“总体说来便是一句话。”
  她一字一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有这样一个故事。”
  褚眠冬将好友褚明秋曾讲述的西西弗神话精简化用。
  “一个人因犯了错,被惩罚将一块圆形巨石推上山顶。山势陡峭,每每将巨石推至顶处,石头便又会重新滚落到山脚,周而复始,叫这人重复着徒劳无望的劳动。”
  “你与阿昭想做的事,其难便如同将这块巨石一步步推至山顶。”褚眠冬说,“但凡一日这块石头无法学会自行上山,你们二人便一日形同受刑。”
  她看向眸光清明的清减少女,认真道:
  “只将石头推上山一次是不够的。个人的力量有限,无法将千千万万块石头无止境地一次又一次向上推去。”
  “所以,你们要通过这市学,教会下一代如何自己将自己推上山顶。”
  “不止是打破「姻亲即利益绑定」的观念,亦包含更多关乎生存的立身之本。如何寻得可食用的食材,如何辨认可用的草药,如何见微知著,将如虫灾、饥荒、疫病、洪水等诸多灾厄遏制在微末之时。”
  “不是每个市学生最终都将走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但每个市学生都将是普世知识散播的火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待灾厄爆发之后试图力挽狂澜挽救苍生,不如从一开始便教人自救。”
  “这并非意味着整体层面的救助不重要。”褚眠冬摇头道,“双管齐下,损失才好降到最低。”
  “这是市学所代表的普遍教育与太学的最大不同。”她说,“责任更加重大,所需涉猎的领域也多得多。”
  在慕卿慎重的眸光中,褚眠冬微微勾起唇角。
  “但我们并不担心你无法担此重任。”
  燕无辰颔首,说出了原因。
  “不只是那本《庐中论》,更因你少时选择自行服毒掏空身体的决意。”
  闻言,慕卿眼瞳微颤,一瞬的反应已验证褚眠冬二人的话语。
  第17章 明君策
  慕卿顿了顿,并未多做辩驳,只坦然相询:“两位是如何猜到的?”
  “并非猜到,而是看到。”
  燕无辰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世间万物相生相连,因果纠缠。修至金丹成,便可见人间世人身上因果。”
  这般能力说来强大,实则很是微妙。修者入道的第一课便是学会遮蔽自身因果,不叫旁人窥探了去;修至金丹者也大都早已超脱人间,并不参言人世兴衰——毕竟因果动线一观,一切阴谋都变成了阳谋,颇有些作弊的意味。
  最重要的是,大多数时候,眼中所见都是一团团互相连接、纷乱复杂的线团,教人忍不住移开目光避免细看——迎面走来的人一身随风飘扬连接八方的线头,偶尔看看尚觉新奇,看多了却略觉伤眼。
  褚眠冬默默想,当年她之所以游至人间便直奔皇城宫苑,除却为了皇城经史所载,未尝不是想找个地方缓缓眼睛。
  容曦与容昭身负龙气,自带因果遮蔽;恰巧两人皆不喜随从满园,就更是利于养眼。
  将逐渐发散的思绪重又拉回,褚眠冬定睛看向慕卿身上的因果线团。之所以叫人第一眼便注意,盖因慕卿的线团与常规所见的五彩斑斓很是不同。
  它只有交织的两种颜色。
  与青绿命线交缠的体弱症是一条盘踞线团大半区域的鲜红长线,自其自身而起、又于自身而终。
  褚眠冬:“体弱之症的因与果,皆落在你身。”
  闻此,慕卿轻咳一声,亦是了然。
  “原是如此,这便是超脱方外的仙人之力……想来两位看见我的那一刻,便已经知晓了。”
  燕无辰道:“棋动一步而思十步之外,是为明智。思及后续而速作决断,是为果决。”
  “也是情势所迫,出于自保罢了。”慕卿笑着摇头,“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情形之下,若我自己不先下手为强,往后等来的每一个下手之人,都不会再顾忌我的生死。”
  褚眠冬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远见与决意,不必过于自谦。”
  “其实这趟至此,除却与你一提授人以渔之外,还有一事。”
  “市学之事非三五年之功,而需代代着力,一生时光尚且不足,体弱之症在身,则更难看到后续。”
  褚眠冬取出一只青玉瓷瓶置于桌上,“凡间药物或许对此经年之症无能为力,修界的丹药却或可一试。”
  慕卿看向桌上的瓷瓶,亦看向那份治愈的希望。
  良久,她轻轻笑道:“多谢仙人抬爱。”
  慕卿的话语带着毫无转圜之地的坚定。
  “只是这丹药,慕卿不能收。”
  *
  “修界丹药治百病之名在凡间代代相传,依然有不为之所动者。”
  带着原封不动的丹药回到院中,燕无辰把玩着那只青玉瓷瓶,轻轻叹气。
  “人总是倾向去做对自己「好」的事,这「好」的定义,却千人千面。”
  他不觉联想到当初原封不动留下法宝与灵石、放弃入宗的褚眠冬。
  “你我都知,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褚眠冬取了回程路上在市集排队买来的桃花酥,一口咬去半个,为酥脆清甜的口感微微眯眼。
  “身具体弱之症的前朝公主之女与健康的前朝公主之女,于朝中遗老而言,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
  “再加上如今擢至前朝为官,前者或许还能说刚好卡在不足为惧的边沿,后者却足够引人忌惮,做出些什么来了。”
  她微微摇头,“肱骨老臣随曦帝出海,余下遗老虽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但那也只是相对朝纲而言。”
  “是啊。防不胜防之余,也不会再有第二枚丹药了。”燕无辰了然叹道,“虽正是因此,慕卿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又长长叹声,“但果然还是会为这些事心绪不佳。”
  “难免如此。”褚眠冬说,“身处局中,很多事便不再依循客观的「最优」去行事,而更需考量人心深浅。”
  语罢,她将剩余的半个桃花酥送入口中,取一旁浸湿的方巾擦了擦手。
  燕无辰默了默。
  ……她情绪好稳定。
  “但只有身处局中,才能做成一些事情。”褚眠冬道,“便如市学与普世教育,这样的事,便是只以你我二局外人之力无法做到的。”
  “从一开始阿昭就明白她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慕卿亦如此。”
  “不说心甘情愿,至少也早已有所觉悟。”她说,“只要是知悉事实之后的自行选择,便怎样都好,尊重见证便是。”
  “纵身渺如星火,一生却可燎原。”
  “这样的她们,也只需我们去尊重,去见证。”
  燕无辰顿了顿,终是长长叹气。
  “是啊,是我着相了。”
  并未再多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也捻起一块桃花酥。一口咬下间,淡粉的酥皮层层叠叠,酥脆掉渣。
  属于桃瓣的清香流转于唇齿之间,再看向院中暖意融融的春光时,亦觉可爱三分。
  ……
  这日的最后,褚眠冬眯眼望向明澈的天光,开口相邀:
  “如今时节,正适合踏青出游。听闻城郊的桃花开得正好,不若明日便去一观?”
  “好。”
  燕无辰看向青衫少女,眸光温和,笑意清浅。
  “于桃花树下品桃花酥、饮桃花酒,想来,如此方为你我二人所行之道。”
  *
  次日,春光明媚,日头正好。
  正值休沐日,前往城郊桃林踏青赏花的游人便格外多。好在桃林足够大,避开人流如织的主路后,倒也不难寻得一处视野上佳的静处。
  褚眠冬与燕无辰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驻足,一同铺下备好的餐布,将各式酥点和酒坛酒盏一应摆开,又双双将怀中的一大捧桃花枝放在一旁。
  “这城中人……当真很是热情。”
  燕无辰看着餐布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新鲜桃枝,木质枝条之间交错绽放着层层叠叠的淡粉花朵,芽尖抽出的点点新绿缀于其间,愈显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