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为师为尊,一声师尊之下,他会对她关怀备至,却永远难于对她坦诚平视。
  但纵是如此,她与他的相遇也并非如她以为的那般纯粹。
  那枚寄宿着她一缕灵气的玉佩和他的真实身份,二者摆在褚眠冬眼前的那一日,便是这份「幸运」变成「蓄意」之日。
  到那一日,她与他还能如现在这般,无话不谈吗?
  如此一想,燕无辰愈觉庆幸,却也更纠结难明。
  积极的声音说,她说得对,现在的你们是坦诚相待的。
  没有什么鸿沟不能被真诚的沟通和倾听填平,所以找个机会同她将话说开,越早越好。
  消极的声音却道,她为你们的关系之纯粹与互相坦诚而高兴,却不知道这本就来自你的隐瞒。
  想象一下知道真相的她会如何?想完了就老老实实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告诉。
  燕无辰脑中闹得沸反盈天之时,褚眠冬又思索一番,严谨地补充道:
  “不过,这个问题也要考虑特殊情况。”
  “譬如容曦与慕鸾,她们大可抛却一切就此远走,成全二人的一份挚情,也得到个人的自由;但于两人而言,这些都不及那份共同的愿景。”
  “正因她们有共同的海晏河清之愿,最终才有了容曦攻入皇城、慕鸾开宫门相迎,有了两人余生不复相见,却心甘情愿。”
  青衫少女眸光清凌,话语沉静。
  无端地,燕无辰觉得她像一缕清风,若非她愿意停留,则无人能强求。
  所以,她心中也会有这样一份超越情谊本身的存在吗?
  她如何看待他,又是否会原谅他对她的所有隐瞒?
  ……他能成为她的特殊情况吗?
  燕无辰微微启唇,终是将这些话语尽数咽下。
  他有什么立场问出这些话?
  面前的姑娘甚至并不知,他想问的不只是容曦与慕鸾,更是他与她的关系。
  此言一出,只显得突兀。
  他明白的。
  他还不够了解她,她也并未有多在意他。
  他想要的那份更深的情谊,并非浅薄的寥寥几回交集便能骤然生发而出;倘若有,那也只是见色起意,不可能触及内里的真实。
  或许确如她所言,眼下二人能简简单单、不带猜疑地交谈,就已经很是难得,也已经足够了。
  ……他不该奢求更多。
  第16章 明君策
  燕无辰终究长长叹气,将话题引回了相遇契机与初始偏见两者间的悖论上。
  “既然带着前提与偏见的关系这般难走到坦诚这一步,”他说,“那一个怎样的契机,才能最大程度上降低其带来的初始偏见呢?”
  燕无辰摇了摇头,补充道:“我知道,完全的毫无偏见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戳着落于桌面的一朵红梅,认真想了想。
  “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大抵是真诚而自信的发声罢。”
  她看向对侧的白衣少年,眸光清浅,眼含笑意。
  “便如那日你在市集上所说的那些。因为真诚,所以你认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所感;因为自信,于是你不惧在场的多数人与你意见相左,而能保持这份发声。”
  褚眠冬坦诚言明彼时自己所感:
  “你说出那些时,就像一座发光的灯塔。光亮灼灼,穿透了海面终年不散的黑沉浓雾。”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扬。
  “而我这艘早已倦了周围浓雾的夜航船,恰好看见了这束光。”
  “航路漫漫,我点着一盏风灯,走了很远很远。看见那座灯塔之时,我知道,原来一直有人与我一样,点着一盏发光的灯,在夜雾中跋涉前行。”
  “于是这不见日出的长久夜航,便也好像不再是踽踽独行了。”
  少女眸中似亮起点点星光,倒映着一片流淌的星河。
  “所以我想,你说的那种契机,大抵便是如此。”
  “真诚而自信的发声便如灯塔之光,总会引来同样追寻着光亮、散发着光亮的同道中人。”
  “如此契机带来的相遇也许说不上毫无偏见,但至少,这样的偏见并非相轻式的偏见,而带着试图去倾听、理解对方的正向情绪。”
  微风掠过,檐下彩幡轻动。
  燕无辰微微启唇,一时之间却丧失了言语。
  静谧的初春夜里,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远超寻常频次的心跳。
  顾不得分辨风动与幡动,他抓住了褚眠冬话中的某个重点。
  她认为她与他的相遇契机很好,是因为他最初在市集中说的那番话。
  那番话,他并非有意说与谁听,而是当真那般想便那般说,被她听见亦在他意料之外。
  就如此意义而言……
  是否说明,他与她关系的开端,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全是蓄意、缺乏坦诚?
  再者,她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对他不甚在意。
  白衣少年眉眼间萦绕的些许寥落,为这个念头而云开雾散。
  燕无辰弯了眉眼,“谢谢你,褚道友。”
  “燕道友不必客气。”褚眠冬摆了摆手,“我也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闻言,燕无辰有些无奈地牵起唇角。
  她如此一说,叫他如何还能压住本就不那么安分的心跳。
  她真的很好。
  “你于我也是。”
  燕无辰也认真打了个比方,说出彼时所感。
  “那日你拨开人群而来时,就像一道我久盼不得的回音忽而落在耳畔。”
  话语间,他柔和了眉眼。
  “漫长的时间里,我曾无数次向着无边的夜空发出信号,期待哪日有谁听懂那些呼喊,送来回音。”
  “这期待落空了太多次,我也失望了太多次……”
  “直到那日,直到遇见你。”
  八百年前的山下众人如此,八百年后的山下众人亦如此。
  世事变迁,世间人心却未曾有变。
  于山巅闭关时复生的那点希望的萌芽寸寸成灰,却在她拨开人群而来时,起死回生、抽枝生花。
  “你是我用尽全部人生来期待的那个意外。”
  这一刻,燕无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瞒不了她一辈子。
  得到回音的期待被满足之后,他想要更多;知晓他于她而言并非他以为的那般毫无特别、不甚在意之后,他想要的愈发多。
  他想将一切都告诉她,想看看她如何看待全部的、无所隐瞒的他,又期待着她欣然接受那样的自己。
  面对这个他用尽漫长的时间来等到的唯一意外,他永远都贪心不足。
  那厢,褚眠冬微微笑起,继续先前未完的话语。
  “有了愿意去倾听、理解对方的意愿,在此后的接触中,哪怕发现对方并非自己先前以为的那般「完美」,也是一种逐渐深入对方的内里,从看见被自己美化过的对方,到慢慢看见真实对方的过程……”
  褚眠冬道:“我想,这样的过程,恰好是一段关系由浅入深的进程。”
  是的,燕无辰想,这也是他所相信的。
  “啊,当然。”
  褚眠冬划上重点:“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对方有打破自己原则的某些特质,可一定要及时止损啊。”
  ……是的。
  燕无辰想,这也是他所忧惧的。
  压下胸中过于活跃的心跳,也压下由此带出的即刻和盘托出的冲动,燕无辰深深吸气,又长长呼气。
  再等等罢。
  等他多了解她一些,等他知晓他的隐瞒是否触及她的原则和底线。
  等她更多在意他一点,届时也许她听他狡辩的耐心便更多一些,不至于轻巧收手离去,只留他一人停在原地,无处可去。
  *
  城中桃花开时,令慕卿为京中市学山长,掌各地市学开办事宜的诏令自宫中下发,引起轩然大波。
  相较公办市学这一新策,朝中四野反声最大的,却是慕卿作为前朝公主之女的身份。
  固然跟随曦帝开国的近臣世家最初也是发自布衣,但终归以武发家,对教育之类的“文事”重视有限;
  且长久以来,世家勋贵自诩尊贵,对布衣的偏见亦日积深重,以致不觉受教育的布衣还能对自己的地位造成巨大威胁。
  因而,诏令一出,反倒是前朝公主之女被授职一事叫朝中不少老臣深感冒犯,给新帝递了不少苦口婆心讲述前朝旧事的折子,几日之间便在御书房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容昭遣人将递了这类奏折的臣子之名整理成一份名单,次日上朝时,诏令这些朝臣皆举出自认为才学可担此重任的自家后代,三日后起,叫这些候选者于市集之上同慕卿就市学一事公开辨策,能者则取慕卿而代之。
  若举了家中最有才的后代却又辩不赢“区区前朝公主之女”,便请这位自行告老还乡养养眼光。
  此令一出,已同慕卿论策过的傅寻白自然阻了傅家掺和其中,闻家见傅家安静不已,亦是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