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褚眠冬:“但客观而言,若傅寻白有相才,便理当拜相;若闻家后代平庸,便理应由更有才者入朝为官,而不必为示平衡与安抚,许以闻家贵君之位。”
  她皱了皱眉,“若按照这套端水的逻辑,后宫便成了世家无才之子的集散地,用以平衡世家间矛盾的工具。”
  “又或者,这样的后宫同样可以是挑起世家矛盾的最佳工具。”燕无辰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之不论是哪一种,后宫之事都与情爱无关,而为权谋之策。”
  褚眠冬摇头:“这并非阿昭所愿。傅寻白的封赏诏令至今未达,由此可见一斑。”
  她以指尖轻点下颌,“于朝野上下而言,此番阿昭如何封赏傅寻白,便是陛下对世家之事态度的风向标……”
  “后日阿昭的拜会,想来多半与此事有关。”褚眠冬想了想,“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变量。”
  燕无辰点点头,接下话来:“傅寻白此人究竟如何,以及女帝对他的态度。”
  “确是如此。”褚眠冬颔首,“如无意外,三日后会一并见到他,届时便知。”
  “那便到时再说。”燕无辰抬手指了指已与两人相隔不远的河畔,“现在,先放花灯罢。”
  夜色已深,河畔却被水中密密挨挨的花灯映照得亮彻如昼。
  十五已过,前来放花灯的人潮依然不减汹涌。褚眠冬与燕无辰看着岸边层层叠叠的人群,不约而同萌生了退意。
  两人对视一眼,燕无辰率先开口道:
  “其实我觉得,回院中取个水缸装了水,把花灯放进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褚眠冬深以为然:“这河中花灯明日清晨皆会被捞起清理,放水缸中反倒留存更久。”
  两人飞速达成共识,当下便都歇了入乡随俗的心思,提着花灯往回小院的方向去。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原本我有些担心。”
  步履向前时,一盏盏花灯的光亮在少女眸中一一掠过,如渐次流过的飞星。
  “探讨术法时便见你很是注重实感。原本我有些担心,将这花灯放入河中,对你来说也是实感的一部分。”
  他坦言道,“倘若你当真这般想,我那样说也许会让你不高兴……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所以我方才其实有些犹豫,是否要将我的想法说出来。”
  褚眠冬笑道:“但你还是说了出来,并发现我的想法其实并不是你担忧的那样,反而与你一致。”
  燕无辰弯了眉眼:“对,所以我很高*兴,也很庆幸方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你会觉得我同你说这些显得有些奇怪吗?”他又道,“也许这会让我们发现,我们原来也并非先前我们各自以为的那样默契。”
  “不会。”褚眠冬摇头道,“不如说,相反,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若非你告诉我这些,我不会意识到,你我对于「实感」一词的理解是有区别的。”
  /:.
  褚眠冬说:“我所注重的实感,并非程序上不可或缺的过程,而更偏向于过程中更主观的感知。顶着人群放花灯带来的拥挤感不是我想要的,因而我觉得这能够被舍弃;沐浴在温水中的舒适感是我喜欢的,于是我认为它不可或缺。”
  “至于默契……我想,默契也许的确存在一个基础量,但这基础也不会高到让两个独立的个体,完全不需言语沟通便能知悉对方心意。”
  “互相理解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是相同的一个词,两个经历不同、性格不同的人也会对其做出很可能截然不同的理解。”
  褚眠冬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这时候,互相沟通、坦诚地交换各自的想法就非常有必要了,便如我们方才的交谈。”
  “与其各自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揣测对方的想法,又为这揣测而压抑自我的真实愿望,不如像方才这般,各自坦诚交流。”她轻轻笑起,“现在你感觉如何?”
  “感觉心中一轻。”燕无辰说,“也感觉更了解你一些了。”
  “我也是。”褚眠冬道,“倘若你不说出口,而径直选择‘迁就’,那我的压力也会很大。久而久之,你我在这段交集中感受到的压力将远大于乐趣,便也无以为继。”
  “关于这种让双方都不快乐的迁就,我听过一个故事。”
  燕无辰凝眸望她,静候细听。
  “有一对夫妇,两人都很喜欢吃鱼。妻子记着丈夫爱吃鱼尾,于是尽管她自己很爱吃,却每次都将鱼尾夹给丈夫;丈夫记着妻子爱吃鱼头,于是尽管他自己很爱吃,却每次都将鱼头夹给妻子。”
  听到这里,燕无辰提出疑问:
  “所以,两人都并不知道对方真正爱吃的是什么,而只按照自己以为的‘对方的喜好’,压抑自我……或说,自我感动?”
  褚眠冬摊手道:“直到老去,于弥留之际,两人才终于互相坦诚自己并不爱吃鱼头、不喜食鱼尾,然后发现原来二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迁就’了对方一辈子,并且双方都不开心,认为自己为对方付出了很多。”
  “但这些其实都没有必要。”燕无辰说,“但凡有过一次坦诚交谈,两人就能各得所好。”
  “这便是我认为这个故事的寓意所在了。”褚眠冬道,“不过也有很多人感动于两人间互相迁就的爱情,这便见仁见智了。”
  燕无辰猛猛摇头:“不,有话直说是一种美德,我会继续保持的。”
  第12章 明君策
  次日黄昏,睡饱的褚眠冬推开厢房门时,被陡然跃入眼帘的一片白花花闪了眼。
  亭中石桌石凳、院中凉榻之上,三口竹编大圆口簸箕盛着一排排白面馒头,粗粗看来其数过百。
  从几乎看不出馒头形状的歪七扭八,逐渐过渡到隐约能看出是个馒头的不规则团状,再到还冒着热腾水汽、醒发得益的圆润馒头,堪称一部生动形象的馒头手艺进化史。
  已知,院中并无仆从,只有她与燕无辰两人。
  又知,昨夜两人边走边聊,一路将夜市逛到近乎三更歇市,在即将收摊的果食铺前驻足,于所剩不多的面人样式中,并未找到心仪的模样。
  还知,那时二人倍觉遗憾,转而往旁侧米面铺中去买了面粉,笑说不若自行手捏,还更有纪念意义。
  待回到院中,褚眠冬早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她将花灯安置在院中种莲的水缸中,便提着在夜市上扫荡得来的一干小食点心回了厢房,安置了从书摊上购入的一众书本外带摊主附赠塞入其中的几本册子,于引入房后的温泉中沐浴洗漱后,便循着习惯径直入睡,一觉到现在。
  褚眠冬默了默,在心中估计一番做出这百来个馒头大概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又循着院中动静寻去了厨房,在水汽升腾的竹屉前见到了燕无辰。
  少年已换下外罩的广袖白衫,改着将袖口束起的衬袍。
  浅色的衣襟不染尘埃,自颊侧滑落的一绺黑发上沾染的雪色却分外明晰。
  见她推门进来,燕无辰眸光一亮。
  “来得正好,这最后一屉定是最成功的。”
  说着,许是算准了时间,燕无辰掀开笼盖,温热湿润的轻白水汽漫溢而出,氤氲了少年的眉眼,也带出涌入鼻尖的浓郁麦香,引人食指大动。
  褚眠冬探头去看,便见竹屉中一圈卖相上佳的白面馒头。
  伸手拿起,滚烫绵软的触感贴在指尖,叫人仿佛一瞬间置身街头晨市,正等第一屉包点热腾出炉,好驱散早间尚存的最后一缕凉意。
  “说这是城中最好的包点铺做出的馒头也毫不违和。”
  她帮着将馒头盛入盘中,“是因为昨夜我们说到做面人吗?”
  褚眠冬环顾整个厨房,并未看见任何与面人相关的物件。
  “嗯……”燕无辰有些遗憾地摇头,“一开始尝试过,效果……不太行。”
  一边说着,两人将最新出炉的两盘馒头端到院中,见无处可放,燕无辰移开一口圆簸箕将亭中石桌空出。
  他以目光示意这口圆簸箕中的四不像馒头:
  “就是这些了,最早做的一批。”
  “一开始想试试捏人,结果是这样。”
  燕无辰指向几个呈抽象「大」字形的馒头团。
  “然后想,要不退而求其次,做编花馒头。”
  他指向旁边的几个弯曲圆筒状面团,依稀能看出尝试做出层次感的努力。
  “接着觉得,其实做成兔子模样也已经很不错了。”
  燕无辰指向另一侧,进入视线的是几个顶部支出两只角的扭曲圆团。
  “最后我发现,能做成最常见的圆馒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道:“不光是塑形,和面、揉面和发酵都不乏需要注意之处。如今是初春,较低的室温也对制作有一定影响。好在控制着条件变化试过几轮后,也算摸出了适宜的比例、手法和时间温度……”
  这一刻,褚眠冬觉得自己像一个随口给课题组许下飘渺课题的老板,而手下的学生不仅信了,还连夜赶出了几百组数据,真做出了名堂,正做着组会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