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一句“你可太配了”打断泪意,雁星河轻轻抽气,拭去面上残泪间,又被少女说出这话时近乎感慨的语气引出些许笑意。
  他吸气又呼气,平复了一番心绪。
  见雁星河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一直沉默未言的燕无辰才开了口。
  “关于继任阁主一事,我们二人亦有些看法。如果雁道友不介意,可听我们一言。”
  雁星河看向方才一直无甚存在感的白衣少年,摇头道:
  “自是不介意。不如说,还请两位提点。”
  “提点谈不上,只是一些猜测和分析。”燕无辰道,“总的说来就是,你对老阁主的「成功人生」而言,很重要。”
  “是啊。”雁星河叹了口气,“我是他最重要的「容器」。”
  “换句话说,在继任大典上将阁主之位传予「你」、自己功成身退享受一生盛名这一过程,在老阁主为自己营造成功之感的仪式里,是不可或缺的。”
  燕无辰将重音落在“你”之一字上。
  “他的仪式需要你,而做选择的权力在你手里,所以你手握主动权。先前你总觉受制于人、不知如何是好,是因为他以「我不配」之感操控了你。”
  “而现在,你已经意识到了主动权在你这里。”
  “你可以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彻底远离这套操纵与被操纵的规则,远离眼中只有这一模式的人,让他感受一番功亏一篑的痛苦。”
  燕无辰话语一转,“你也可以利用这份不可或缺和这个阁主之位,在这套规则里将局势反转,让他也体会居于「被操纵者」处的无能为力之感。”
  “又或者,你可以在阁主之位上,取缔他多年来建起的以「操纵和被操纵」为基的规则,而另起一套合理的新规则。”
  “不知雁道友,更心向哪一种?”
  *
  褚眠冬睁开了眼。
  雁星河心中有了答案的那一刻,梦境便开始崩塌。
  她只看见身着蓝袍的青年启唇说着什么,却未能分辨出具体的字句与回答。
  褚眠冬从内室的软榻上起身,绕过屏风,与将将坐起的燕无辰视线相对,便见白衣少年亦摇了摇头。
  “看来于权谋一道,雁道友一点就通。”
  褚眠冬背过身等待燕无辰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襟,话语微顿。
  “如果雁道友选的是第三条路,你说,当走到有能力倾覆棋局的那一步时,雁道友还会选择这样做吗?”
  燕无辰轻叹一声,“不到那一日,无人会知晓。”
  “如此一想,也许一开始便不应将后两个可能说出来。”他道,“但我想,这大抵并非你我所愿。”
  “是啊。”
  褚眠冬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做了,你我又同老阁主何异。雁道友有知晓所有可能性的权利,也有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利。”
  “我们只能做到这里,也只需做到这里。”
  次日,雁星河返回阁中,推迟的摘星阁继任大典重新定下日期。
  褚眠冬二人收得三份酬劳又立下保密道契后,少阁主雁星河失踪一事就此告一段落。
  又过一日,褚眠冬与燕无辰取了明云赠予的桂花乌龙,闲坐檐下,煮茶清谈。
  “据明云说,此乃去岁新制所得。”
  燕无辰执壶倾倒之时,属于金秋丹桂的微甜香气随水雾蒸腾而起,幽幽弥散。
  褚眠冬欣赏着白衣少年行云流水的动作,“且不说茶如何,只说燕道友煮茶的手法,便足以将十分至味推至十二分。”
  “褚道友谬赞,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燕无辰摇头,“任谁在山头日日煮茶煮个百……八年十年,都能有这番造诣。”
  把到嘴边的“百八十年”紧急换作“八年十年”,燕无辰在心中暗松口气。
  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让褚眠冬知晓他足以成为对方祖宗的真实年龄,至少现在不行。
  相比担忧褚眠冬据此推断出他的真实身份,燕无辰更在意的是,二人间的关系可能因此而发生变化,不再如此时般轻松自在。
  他不敢赌,褚眠冬会不会在知晓他的真实年龄之后,脱口而出一声“前辈”。
  他不想要她的尊敬,而只想与她同辈相交。
  再者……关于他的身份。
  褚眠冬在拜师大典前离开凌云宗,固然极有可能如他与沉瑜所说,是因为宗门能给的并非她真正想要的,但也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
  她想要远离的正是凌云宗,甚至就是他本人。若是如此,他作为凌云宗云酉仙尊的这层身份,也不宜透露。
  虽说这样的猜测未免有些毫无来由,但稳妥起见,燕无辰并不想冒险。
  与她的相交,他不愿是修炼途中的前辈、不欲当俯瞰众生的仙尊,他只想成为燕无辰,一个能同她相对而坐、畅所欲言,不惧袒露自我的少年。
  这样的念头,从初见时少女拨开人潮抚掌大笑而来为始,生发于那夜檐上的对酌,又在属于雁星河的梦境中笃定成形。
  千般念头仅是一瞬,燕无辰收了心念,将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递予褚眠冬。
  “我曾于山间清修,修炼之余,煮茶便是最大的消遣。”
  “原来如此。”褚眠冬接过茶盏,认真嗅过茶香,方启唇浅啜。
  不同于绿茶的纯透清香,经发酵后更添醇厚的香气在茶汤入口时盈满口鼻,佐以清甜的桂花气息,叫人仿佛置身秋日里正值花期的木樨林间,金粟霏霏下如雨之景似在眼前。
  燕无辰亦为自己添上一盏,二人皆不再言语,只让心神全副浸润于香茗之间。
  待一盏饮尽,褚眠冬放下茶盏,眉目舒展。
  “今日之乐事,莫过于此。”她叹道,“饮过经燕道友之手的茶,我又如何饮得下其它?只怕就此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呐。”
  闻言,白衣少年抬眼看来,认真开口:
  “那便观沧海之水,见巫山之云。我为褚道友煮茶。”
  恰在此时,头顶一方绵延的云团跟随风的步伐自二人所在廊檐处飘离,阳光落下,为少年隽秀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柔的薄金。
  少年些微上挑的眼尾之下,一枚色泽浅淡的泪痣似天地毓秀的神之一笔,如一幅墨色山水画被添上了一抹朱砂作为点睛之色,便叫这画作从赏心悦目变作了见之忘俗。
  “此番我下山游历,无甚明确的地域所向。如褚道友愿意,烹茶之道,你我可于途中共研。”
  燕无辰略略迟疑,却还是就此将盘桓在心中的念头诉诸言语。
  “不止烹茶一道,美食、美景,术法、道心,与自我相处,与他者相处,与世界相处……这些,我都想与你一同探讨。”
  少年眸光澄澈,话语坦诚。
  “不知……我可否与你同行?”
  第10章 明君策
  次日,与燕无辰一同御剑前往凡间时,褚眠冬看向身侧白衣翩飞的少年,试图从昨日应下少年同行之邀时的复杂心绪里,分辨出起决定性作用的那一缕。
  是那盏出自少年之手的桂花乌龙太过香醇?
  是昨日午后时分,风起云开时映下的那缕阳光太温柔,引思绪往肯定而去?
  是彼时身披柔光的少年太隽秀,眼尾那枚点在她审美之上的泪痣太惑人?
  褚眠冬想,不,都不是。
  是少年对所谓「理所应当之理」的思索与质疑,是少年犹疑之后依然坦诚说出心中所思的坦荡和真诚,是少年澄澈清亮、不染杂念的眸光,其间盛满尊重、平和,与不加掩饰的期待。
  她与他是两个独立而对等的个体,于世间之事同在思考、各有看法。
  这些思绪中相似的部分让两人能够互相理解、驱散孤独,而其中不同的部分让两人得以交换碰撞、互有启发。
  燕无辰注意到身侧少女的注视,偏头回以疑问的眸光。
  “没什么。”褚眠冬的视线最终落在少年脑后未束起的黑发上,“风有点大,你的头发……”
  话音未落,少年右侧鬓角处的一绺黑发便因向左侧首,被迎面而来的风拍在了面上。
  “其实出发时我就想说了……”
  褚眠冬递上一根红绸发带,诚恳道:
  “御剑不束发,容易糊一脸。”
  燕无辰:……
  燕无辰:“多谢。”
  他接过发带,抬手将一头青丝尽数束起,有些窘迫,又有些困惑。
  只是错觉吗?
  方才那一瞬,他觉得她在看着他,思考着非常重要的事。
  *
  两人寻了一片皇都城郊的无人树林落下,收了剑,敛去修者气息。
  “现在刚过十五,放在往年,春灯会业已结束。”
  褚眠冬说明此行的情况,“不过因着去岁新帝登基,眼下适逢新帝任上的第一个新春,皇城的春灯会格外盛大,将持续整个正月。是以,刚好能去城中一赏春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