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金笼 第18节
  宋濯身披大氅,带着那寻他之人来到塔楼一层的屋内。
  一进门是张三折叠黄花梨木屏风,上下镂空,中间雕刻的竹景错落有致,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透过镂空的竹叶,栩栩如生,就好似当真站在那竹林当中一般。
  屏风后,极为宽敞,只靠窗搁着一张罗汉椅。
  宋濯并未落座,也未曾去脱大氅,只立在当中接过来人手中密信,眸光微暗地扫了一遍,便叫那来人候在此处,他则转身撩开右侧帐幔,提步而入。
  随着那撩开帐幔缓缓垂落,里间墙上的一幅画露出一角墨痕。
  片刻后,他从里间而出。
  “让王爷莫要心急,且再等等。”宋濯说着,将方才写好的密信交于来人手中。
  来人见他还未有动身的打算,那神情愈发肃冷,朝前半步,低道:“安南大捷,太子一党已是四处布谣,京中私下盛传,那安南只知赵家军,不知京中君。”
  所谓赵家军,便是荣华县主的生父,已故赵王麾下军队,然赵王早逝,如今安南军中掌权之人,便是其子赵世子,即荣华县主之胞弟,宋濯之舅父。
  然众人皆知,赵世子非但远不及当年的赵王英勇,且毫无半分领军之能,反倒是其外甥宋澜,极具赵王少时英姿,胆识谋略皆为出众,在安南这些年来,极少尝过败绩。
  如今赵家军,明面上由赵世子坐镇,实则领兵整张,运筹帷幄者,实为宋澜。
  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可若是圣上疑心赵家军,势必会将宋家一并牵连其中。
  晋王深知其中利害,才会立即差人来寻宋濯。
  然宋濯神色淡淡,一如四年前那般道:“宋家已是出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武将,不必着急再出一位文臣。”
  多年前圣上病危,虽后来得以康健,重掌朝纲,可自那时起,宋濯便以觉察,往后朝局难以安稳。
  自古以来君王便是如此,越是体疾年迈,越是事事生疑。
  而太子与秦王羽翼渐丰,正是笼络朝臣之时。
  宋侯爷早已有所预料,尚在圣上病危那时就已上交兵权,卸职归家。
  宋澜人在军中,虽领兵作战,却将军勋尽数归于赵世子名下,心甘情愿只为其副。
  至于宋濯,则恰逢祖母染病,遂以孝道之名,归家侍疾。
  “两党相争,必有一亡,让王爷静候便是。”宋濯似与人寻常闲谈那般,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没有人能轻易猜透帝王的心思,与其深入其中,不如跳至局外,待那两党争出个结论来,方在揣度圣意。
  宋濯在一楼待得时间不算长,待他回到顶层,缓缓推门而入时,整座房内静谧无声。
  他并未直接入内,而是站在屏风外,散了散身上寒气,待片刻后,才褪下大氅,缓步绕过屏风来到屋中。
  她很听话,并未离开,而是伏案睡了过去。
  宋濯挂好大氅,重新跪坐回原处。
  自他回来之后,动作便十分轻缓,倒也不算刻意为之,而是他向来做事都是这般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
  落座后,他舀了勺茶汤在青瓷盏中,呷了口温热的茶,不重不轻将茶盏落回原处,盏底的位置与方才丝毫不差。
  随后,他合眼屏息。
  他与面前熟睡之人,不过只隔了一方矮案的宽度,还不足一尺半,且屋内静谧到如此地步,他只是稍一静心,便已是听出了她气息中的那几分沉乱。
  宋濯唇角微弯,缓缓抬眼。
  那温润的眸光落在那张似无意,却明显趴下时会将侧脸朝向这边来的面容上。
  也不知是屋内燥热的缘故,还是她太过心慌,那面如凝脂的脸颊上,又是那抹引人的绯红,然他尚未来及细看,目光便被朱唇上那捋青丝所引,那青丝正随着她的呼吸,在唇瓣上微微颤动。
  手背上莫名生出一丝痒意。
  宋濯敛眸不再去看,而是用那微凉的眸光将屋内巡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竹帘下方的地毯上。
  那本该平展如新的地毯,此刻却微微起了些褶皱,正是在那竹帘下端。
  宋濯唇角笑意似又深了两分。
  正如他昨日所说,她并非愚钝之人。不过只短短片刻功夫,她已是看出这屋中陈设的异样。
  她许是窥出了他的执拗,才会将那青丝落于唇边。
  是试探,亦是诱惑。
  即是如此,那便拂去。
  宋濯抬起手来,微凉的指尖刚触及那捋
  青丝,便见那睡梦中的女子忽然睁眼。
  似是被面前之物吓了一跳,尚未来及看清,便下意识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这是柳惜瑶这几日来迈出的最大胆的一步,也是她务必迈出的一步。
  她睡眼惺忪,那怔懵发直的眸光只落在眼前案几上,明明她此时已是心如擂鼓,指尖微颤,却将那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中,不肯松开,只俨然一副还未从睡梦中彻底醒神的模样。
  宋濯也未将手抽开,只任凭她捏在掌中。
  “醒了?”他轻声询问,温润的眸光看着她道。
  柳惜瑶这才如梦惊醒,垂眼看到那相握的两只手,双眼倏然瞪大,如手中是何滚烫之物般,赶忙将其松开。
  她垂眼不去看他,只颊边绯红更甚,双唇也是嗫嚅了几许而始终未敢出声。
  “怎睡着了?”
  宋濯轻缓出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柳惜瑶见他并未生出恼意,袖中那紧握的手才缓缓松开,至少此刻来看,这一步她走对了。
  “自三年前,娘亲离世之后,每逢秋冬之际,我便时常梦魇,彻夜难眠……”柳惜瑶并未说话,她低低开口,眸中已是噙了泪花,“许是表兄这屋中檀香,使人心中安宁,这才不慎伏案而眠……”
  说着,她那沾了水汽的眼睫终是微微抬起,小心翼翼朝宋濯看来,“还请表兄……莫怪。”
  宋濯落于膝上的那只手,似还沾着她掌中灼热的温度,他垂眼望着那只手,眸色微敛,语气却依旧温润,“无妨,若你喜欢这檀香,待回去时拿些便是。”
  柳惜瑶怎肯就被他这般打发,她今日既已是迈出了两步,自还是要迈出这第三步的,不触到他那根线,又怎知往后该如何把控。
  她也缓缓敛眸,语气幽幽道:“不必了。”
  “为何?”宋濯眉心微蹙了一下,“不是闻之可以宁心么?”
  柳惜瑶欲言又止,将那红唇抿了许久才开口:“是那檀香……又不是那檀香……”
  许是怕太过露骨而招来厌恶,柳惜瑶只略微一顿,便缓缓与他解释。
  “从前表姑祖母与娘亲还在时,她们时常在慈恩堂闲谈,我那时便会闻着那檀香,在那旁边的小榻上休憩,所以……”她又是一顿,抬眸见宋濯神情未变,这才敢接着继续低柔着声调,“这安宁是因檀香,更是因人……”
  说罢,她眼垂更低。
  只任由方才那细软如春水的声音,落在人心头上,荡起一圈又一圈酥麻的涟漪。
  “当真不要?”宋濯唇角弯起了惯有的弧度,“你若想要,可直接与我说,不必忧心其他。”
  他语气淡淡,然那最后一句,似是加了些许重音,显得意有所指。
  柳惜瑶却仿若未觉,依旧摇头,用那软言细语,再次点出心中执念,“是物,也是人……”
  宋濯缓缓抬眼,眸光落在眼前那道屏风上。
  “可想好了?”他声音不重,却是难得听出了几分正色,“当真不要?”
  他所问非物,非人,而是她今日这般大胆后的那丝念想。
  是试探,亦是提醒。
  柳惜瑶随着他眸光看去,视线也落于那屏风的春日游廊图上,那游廊中间空缺之处,似正好容得下一人身姿。
  她微微偏头,似恍然惊觉了何事一般,眸中是不解,也是怀疑,更是慌张与某种不知该是庆幸还是畏惧之色。
  那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不住翻滚,到了最后,她用力握拳,让那掌中疼痛将她这纷乱的思绪逐渐拉回。
  她缓缓移开视线,又朝宋濯看去,那眼中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不知多少遍的决绝。
  “嗯,我想好了。”柳惜瑶唇角微弯,细柔的声音缓缓而出,“表兄,这阖府上下,唯有慈恩堂能使我安宁。”
  第23章 铸温湿,柔软
  回到幽竹院时,天色已经暗下。
  秀兰将她扶进院子,便搓着手赶忙跑回屋内,这一路上她已是念叨了不止一遍,见到迎出来的安安,又是忍不住发起牢骚。
  “你家娘子倒是好,坐在那烧着地龙的屋里,又是喝茶,又是谈天,却让我在那塔楼顶上喝凉风!”秀兰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缓了片刻,又朝门外喊道,“我这胃里直到现在还在冒寒气,明日我可不去了,叫你这安安陪你!”
  柳惜瑶自离开慈恩堂直到现在,都未曾言语。
  此刻她站在院中,默不作声地打水洗手,但那思绪却还在慈恩堂的塔楼中。
  今日她的那番话,即便是借着檀香而言,却再为明显不过,宋濯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能听不出来,可他并未给她答复,或者说,是没有给她一个清晰的回答。
  他只是望着那屏风,淡淡地“嗯”了一声。
  从前的柳惜瑶若能得这般回应,便已是知足,可如今她却总觉得他是在敷衍她,让她根本摸不准他到底是何心思。
  还有那屏风,中间留白之处,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
  柳惜瑶望着盆中的水出神,已是不知将手洗了多少遍,尤其是那右手的掌心,被她搓得通红,若再搓下去,怕是连皮都要被搓破了。
  “娘子?”安安终是忍不住,抬手拉住她衣袖,“怎么娘子回回从慈恩堂回来,都要不停洗手呢?”
  她不问倒还好,这一问,柳惜瑶又想起她握着宋濯手时的感觉,还有宋濯去拂她唇边那捋青丝时,似还碰到了她的鼻尖。
  柳惜瑶不由屏气,从安安手中接过帕子,又重新打了水来擦脸,尤其那鼻尖处,被她擦得通红。
  也不知怎地,一想到他那手掌微凉的温度,和掌腹略微粗粝的触感,脑中便倏然蹦出昨晚那书册中,男女交缠在一处的画面。
  柳惜瑶强忍住胃中不适,丢下帕巾回了房中。
  安安虽不知柳惜瑶到底在慈恩堂做了什么,可与她相处六年之久,两人之间再熟悉不过,她看出柳惜瑶并不开心。
  待到了夜里,两人躺在床榻上,她轻轻拉了拉柳惜瑶的手臂,小声问道:“娘子,明日还要去慈恩堂吗?”
  柳惜瑶点了点头。
  总归他没有直接拒绝,那她便可以视为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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