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89节
  霍灼音微微侧脸,桌上的两盏灯交相辉映,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她眼睛澄明,似有水光泛起,被灯光照得晶莹,再一眨,又好似没有,只安静地接过母亲缝制的战衣,轻轻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房中静谧安宁,似乎与外面那些战乱,惨剧,哭嚎都隔绝在外,此处只剩下母女二人亲昵的低语。
  母亲的关怀,孩子的宽慰。奚玉生站在灯下,久久未动。
  霍灼音未聊多久,很快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却并未立即休息,反而点亮房中的灯,走到摆满书籍的柜子前。
  在这些由不同人的记忆所组成构建的场景里,奚玉生意识到,他现在所看到的,是属于霍灼音的记忆,这是只有她自己的脑中才存留的场景。
  她将书籍拿出来大半,竟从后方翻出个木盒来,抱着来到桌边。上头盖着的红锦布揭下,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信件。
  霍灼音低垂着眼眸,手指落上去,轻抚,拿起最上头的一封。信是拆开过的,只是保存得完好崭新,霍灼音抽出信纸,就这么坐着看起来。
  奚玉生飘过去一瞧,瞥见信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发现这其实是霍灼音的兄长来信。
  “啪嗒”一声,一滴泪珠落在信上,当下就晕开了墨迹,被霍灼音手忙脚乱地抹去。
  奚玉生惊愕地抬眼,却见霍灼音那双一直都镇定且坚毅的眼睛,竟然在此时蓄满泪水,滚滚而落。
  她低着头,弯着腰,如长松的脊背也佝偻,捏着信纸的手不停打颤,于静默无声中,落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打湿了冷漠无情的面庞。
  落了泪,霍灼音就破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是面对几十万大军仍面不改色,冷硬如铁的少将军,而是变得软弱,可怜,变成了此时真正的自己,一个为父兄的死而悲伤的少女。
  此后木盒里的很多封信都被拿了出来,一封封都写得满满当当,来来回回都是她三个兄长和父亲所寄。
  细细想来,霍灼音即便是被当作男孩养着长大,但她的家人应当清楚她的性别,因此上头三个兄长自然百般疼爱着唯一的幼妹,平时日不论是外出,还是去边陲打仗,都会频繁地给霍灼音寄信,因此她才能用那些薄薄的纸张将这木盒填满。
  纸短情长,寄托于字字句句的情感,终究是霍灼音无法割舍的命脉。奚玉生想起父亲的话,正如他所言,血亲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血液里的软肋,只要打得准,必将使人生不如死。
  墙头之上如此冷硬,毫无破绽的霍灼音,只有在这无人之地才敢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压抑着哭声,在灯下一封封读着父兄曾经寄来的信,哭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
  奚玉生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落了泪,看着痛苦蜷缩着身体的霍灼音,听着她不敢放声的哭泣,心里好像裂开了千万裂痕,浸泡在苦水之中,难以忍受心中之苦。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霍灼音将信一封封看完,泪也好似流干了,湿漉漉的眼睫轻眨,缓缓起身,从柜子下方抱出几块木头来。
  这木头大小一致,材质上乘,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藏于此处。至于做什么用,奚玉生很快就知道了。
  霍灼音拿出一柄短刀,坐在灯下,手起刀落地开始削木。她的眼泪并未干得彻底,有时平静了一会儿,有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滚落了几滴,被她以手背抹去。
  奚玉生在一旁看了许久,发现霍灼音手中的木头逐渐成形,有了灵牌的模样。她修好外形之后,开始在上方刻字。
  奚玉生恍然明白过来,霍灼音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也一早就做好了父兄会死的准备,一直未做灵牌,是抱着侥幸,以为战败的父兄找地方躲藏起来,直到她今日亲眼见到父兄的头颅被砍下,挑起来挂在敌军的长枪之上。
  这才着手开始刻灵牌。
  奚玉生突然回想起先前与霍灼音同行时的闲聊。她在日头下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万事不过心地回应他的话。但被问及家人时,她便会稍稍收敛那副懒散,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无亲朋。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那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怎么会不记得?
  奚玉生想,谁能够在经历与亲人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后,会忘记这些?莫说四十年,哪怕翻过千百年的光阴,恐怕都不会忘记今日。
  霍灼音能够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亲人已故,离乡多年,只能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反反复复的崩溃和痛哭,才能在人前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破绽地提及过去。
  四个灵牌,霍灼音用了一整个长夜。待东方破晓,鸡鸣传来之时,她停下手里的刀,将最后一个灵牌置于桌上,与其他三个放在一处。
  她取出香炉,点上三炷香,撩袍而跪,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一阵微风推开窗子,从外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落。奚玉生忘记自己是抹游魂,下意识蹲身去捡,手指从信纸掠过,怔愣间,忽而看见上面的字。
  信上的字很多,奚玉生独独看见了其中那两行,从信主的口吻来看,应是霍灼音的三哥所写,其大意为:灼音,我与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已安全行至大夏边陲,为其增援,来得及时救下了险些丧命的大夏七皇子,经救治,他已保住了性命。此人性子豁达,谈吐风趣,也不嫌我话多,还邀请我去大夏游玩,应是可交之君子,他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大夏京城。
  奚玉生自然知道,他的父皇未登基前,正是七皇子。
  此时,便听见屋中响起霍灼音的低语:“父亲,灼音在此立誓,生则守国门,死则报国恨,生生世世,生死不休,定要让永嘉皇帝付出代价!”
  第130章 春晖(一)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
  却不料这走神的空档,皇帝抬手在八星盘上按了一下,上方的八颗星珠同时亮起。
  “皇上!”熏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匆忙扑上前,似想要抱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却不知这八星盘究竟是什么术法,皇帝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透明,只剩下一抹虚影,唯有声音残留在空中。
  “熏风,好好活着。”皇帝的身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直到最后都仍无法放下心来,叮嘱道:“转告少将军,不管月凤最终的结局如何,都不是她的过错,一旦城破,能逃便逃,别枉费了性命……”
  熏风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待他飞快爬起来再回头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再无皇帝的身影。
  熏风号啕大哭,将八星盘抱在怀里猛地朝外狂奔。奚玉生飘着跟过去,就见熏风在宫道上与策马奔来的霍灼音迎面相遇。
  她勒马急停,银甲之下穿着一身雪白长衣,翻身而落,“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呢?”
  他摔在地上,哭喊着断断续续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霍灼音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阴沉,一脚踹在熏风当胸,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怒道:“皇上得信之时为何不告知我?”
  “皇上、皇上不让奴才外传。”
  “月凤的君王身边尽是你这般无能鼠辈,何以不灭?”霍灼音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旋即夺走八星盘,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奚玉生的心也吊起来,飞快跟上,仓促间回头,看见宫道上的熏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破血流,赤红染了整张脸,与泪混在一起,哭声传了老远。
  他突然明白了月凤如今的局势。先帝猝然驾崩,将军战败而死,公主成俘被当众射杀,月凤国土尽数沦陷,只余下一个皇城在死死支撑,几十万敌军挡在城门前。如此状态下,月凤所面临的并非只有外患,还有内忧。
  亡国在即,并非每个月凤人都有誓死守国的孤勇,“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大部分人所选择的方向,恐怕这皇城中已有半数人做好了亡国认降的准备。也正因如此,他父皇才钻了空子,让人递信给月凤皇帝,传达了议和的信息。
  长夜之下,黄沙几乎笼罩了整个月凤国,不见半点月光。霍灼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一路行至城门。刚下马,瞬间便有一众将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少将军,出大事了!”“皇上在城外!”
  霍灼音脸色沉着,没有片刻停留,只对身边的副将撂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去查何人给皇上递的信,提头来见。”
  副将领命迅速离去,她则踩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头。往下眺望,大夏的军旗已然竖起,无数火把如星芒,隐隐燎原之势,堆聚在城门之外,蓄势待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八星盘守护着皇城,月凤这最后一道城门恐怕早就被大夏的几十万铁骑给踏平。黄沙之下,永嘉皇帝披着赤红的披风,威风赫赫,满是得意。在他的马蹄旁,跪着一个身着白袍之人,身上戴着镣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正如熏风所言,永嘉皇帝所递的信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拙劣骗局,明面上说是议和,实则只要一出城,永嘉帝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将皇帝当作俘虏。
  只是此时满心迷茫的月凤皇帝并不知道永嘉帝的目的,毕竟霍灼音在城墙之上目睹父兄被斩首,又射杀公主,以表死守皇城的决心,那么他这个在敌军来前匆匆登基又毫无用处的皇帝,依旧不可能成为让霍灼音开门的威胁。
  大难当前,谁都可以做皇帝,此位已经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月凤皇帝所想,大概也是赌上了这不可能之中唯一的一点可能,想为月凤最后出一份力。
  只可惜在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无法翻看岁月史书,窥不到月凤的结局,更不知皇帝这仓皇一步下的决定,给了月凤国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霍灼音立于城墙之上,她有灵骨在身,自然比所有人的视力都好,想必一眼就看见了黄沙滚滚之下,跪在敌国皇帝马边的月凤皇帝。
  也是这一眼,她便明白,皇帝已然无可挽救。
  “拿弓来。”霍灼音漠然对身边的士兵吩咐。
  “少将军!”将士这次并未听令,急声喊道:“那是皇上!”
  霍灼音睨他一眼,眸色冷若寒霜,锐利如刀。就见她身形一动,腰间的长剑在瞬间抽出,一刀便砍在此人的脖子上,当下将人的头颅削飞在地,血液喷了一地,飞溅在她冷漠的脸上,“违军令者,就地处决。拿弓来!”
  士兵噤声,飞快送上弓箭,霍灼音丢了手里的长剑将弓接下,弯弓搭箭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瞄准黄沙中那抹几乎要散在风里的白色身影。
  霍灼音绝不会在人前落一滴泪。她亲眼看着父兄死而无动于衷,亲手射杀与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公主,甚至此刻还要射杀皇帝。
  乱世终结后,她可以为世人辱骂,戳着脊梁骨斥责是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罪人,却不可在此时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月凤皇帝岂能受辱于军前,倒不如由我亲手了结,死得体面。”
  城墙上的士兵皆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悲戚高呼:吾皇万岁——
  然而变故在此时发生,还不等霍灼音长箭出弓,却见永嘉帝抬手一刀,刹那间就将月凤皇帝枭首,紧接着他那断裂的脖颈处涌出血柱,竟不像寻常那般飞溅喷涌,反而汇聚凝结,朝半空汇聚。
  霍灼音双眸猛地睁大,松懈了拉着弓弦的双臂,看见那些吸走皇帝血液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浑身玄黑的虎形法器。
  随着鲜血的灌入,那虎形法器上的纹理闪过光芒,继而一声震天的虎啸冲破苍穹,传至所有人的耳中,大地似乎也因此震颤不止。
  空中咆哮的黄沙飓风在这一刻停止,云散月明,清亮的银光洒向大地。几十万敌军高举火把,扬起军旗,却无一人说话。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看着那古怪的法器疯狂地吸食月凤皇帝的血液,直到他的皮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皮肉紧贴着骨骼的尸体,而后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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