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84节
  此女所言,镇压不过权宜之计,咒枷非一日能除尽,须得每三年进行一次施法,但到底是暂时解决了惊扰皇帝近三十年的难题,将她收入司命宫。
  自那之后的十多年来,太子的身体若脱胎换骨,进入天机门修行后,他再没有生过那些凡俗小病,平安长大。京城也多年无天灾内乱,大夏各京逐渐步入昌盛繁荣。永嘉帝接受了三次镇枷之法,咒枷退至腰间,此女也一步步成为司命宫的掌教,封为大祭司。
  最后一次镇枷是在三年前,大祭司在镇压术法结束后口吐鲜血,当场晕死。此后那原本已经退至皇帝腰间的咒枷再次向上增长,又重新爬上他的两肋,比先前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大祭司称这是万象仪出了异象,牵连了法器,才使得法器上的血咒出现反噬,下次镇压只能对法器进行。果然没几日,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传信而来,称万象仪有异,正全力排查缘由。
  近日又到了三年一次的镇压之日,皇帝对大祭司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将国库钥匙给了她。
  今夜司命宫爆炸前,永嘉帝还在深眠之中,竟蓦然梦到了几十年未曾想起的白雁山。
  梦中是碧光满天,七彩祥云的那日,白雁山风尘仆仆入宫,拜在他的面前。
  已是二十余年匆匆而过,永嘉帝竟还能将那番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銮驾在前进途中颠簸了一下,外面立即传来告罪的声音,永嘉帝微微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沙哑:“将朕的金龙弓取来。”
  御龙卫之中的两人飞快撤离队伍,前去取弓。楼啸冲銮驾内低声道:“皇上,城中禁军已在四象阵集结,布下严密防守,天机门猎队和留守在城内的各大修士也正往皇宫赶来。皇城严密,那作乱的妖人定插翅难飞,还望皇上宽心。”
  永嘉帝沉默不语,抬手覆上心口,隔着衣袍,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浓黑的咒枷已欺近心口,如同跗骨之蛆。
  他轻闭双眼,微微低头,好似虔诚祈祷:“既有善神在世,还望神明垂怜,卫我大夏。”
  月光皎皎,满地青白。
  国库周围没有守卫,更没有灯火照明,只有月亮照出楼影,落在地上,化作漆黑的巨兽。
  师岚野立在平坦的石砖之上,抬头望去。沉云欢站在半空之中,双手抱臂,赤红的衣袍在轻盈的黑纱下轻摆,浓密的卷发随风而动,身影遮了月,姿态无比嚣张。
  被掷出去的不敬刀又破窗飞出,绕着她旋转两圈,停在她的右手侧。
  “云欢姑娘!”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随后奚玉生便出现在那破碎的窗前,瞧见空中站着的人时,掩不住满眼的惊喜,翻窗而出。
  他方才看见不敬刀,便知真正的大救星来了,匆忙将阴虎符塞进衣襟,直奔窗子而去。
  窗外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奚玉生想也不想,当下就要翻越栏杆往下跳,只是还没攀爬上去,后领子就被一拽,又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霍灼音从后方贴上来,她的身体是没有常人温度的冰冷,声音低沉,恍若毒蛇吐信,“太子还是莫要乱动,当心伤着。”
  奚玉生当下不敢乱动,身体僵住,捂紧了怀中的阴虎符,将求助的目光投去给沉云欢。
  霍灼音凭栏而立,用一双笑眼描摹沉云欢:“沉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灵巧,寻来得倒是快。”
  看见霍灼音的那一瞬间,沉云欢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沉云欢从不将自己的目光用于搜寻别人身上的秘密,就像她知道奚玉生身份不凡,也知道霍灼音私藏目的,却从来懒得计较。
  她从前不与人为伴,如今有所改善,也并未抱有长期同行的心思,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路上的同行者,待到了目的地,便会痛快地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所以那些探寻没有任何意义。
  沉云欢独来独往,可以潇洒地与任何人道别,转脸即忘。
  可是这样的弊端也显现出来了。一路同行,并肩作战,可以称得上“伙伴”的霍灼音,终究是站在了皇宫的国库之上,挟太子,盗国宝,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夜。
  “沉云欢!是沉云欢!”大祭司扒着窗子往外看,见空中站着那煞神,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边翻出来边叫喊:“少将军,快让她将我身上的火种解了!”
  霍灼音皱起眉毛,似乎是一听到她刺耳的尖叫,就满脸不耐烦。
  沉云欢的视线扫动。她看见奚玉生除却衣着有些乱之外,发冠整齐,锦衣干净,看起来并无外伤。倒是站在霍灼音另一边的大祭司眼下满身血污,衣衫还有几处撕破,尤其是那一张脸,尽管被擦过还是能看出来七窍流血留下的血痕,疯疯癫癫,看样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沉云欢不由嗤笑:“一时还分不出来谁跟你一伙的,与你同盟就这般待遇?日后谁还敢在你手底下办事?”
  霍灼音轻扬眉毛,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放远,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人来?”
  话音落下,第三人便已赶到。楼子卿收剑落地,见奚玉生与霍灼音站在二楼回廊,似被劫持之状,当下大怒,指着霍灼音震声:“妖女!放了太子!”
  沉云欢不欲多言,心知现在又不是比嗓门的时候,喊得再大声霍灼音都不会放人,当下抬手握住刀柄,身形化作利箭,猛然向霍灼音冲去。
  “沉云欢!”楼子卿又在下方厉声尖叫,“不可!”
  与此同时,沉云欢冲刺的速度骤然一顿,停在距离回廊一丈之远的地方。她看见霍灼音的刀抵在奚玉生的侧颈,锋利的刀尖已然划伤金尊玉贵的太子,殷红的血珠滚落。
  奚玉生一动不动,感觉到侧颈有疼痛,却并未开口求饶或是要沉云欢停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中站着的人,神色还算镇定,但滚动的喉咙暴露他紧张的情绪。
  “不要伤太子!不要伤害太子啊!”楼子卿仍在下方嘶吼,急得双目赤红。
  霍灼音懒声:“沉姑娘可以跟我比比谁的刀更快。”
  沉云欢料想她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得被迫进入谈判环节:“你若你杀了太子,就绝对跑不出这京城。”
  “难说呢。”霍灼音很是无所谓地耸肩,又眯着眼笑起来,指了指身后:“你知道这国库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阴虎符呗。”沉云欢与她闲聊起来,“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器,难道你有办法启用?”
  霍灼音并未回答问题,只道:“不止,还有大夏的镇国之宝。”
  沉云欢听不懂,抬了抬手,佯装谦恭:“请赐教。”
  “阴虎符一分为二,早已禁用多年,且另一半还流失民间,哪里算得上是镇国之宝?”霍灼音将抵在奚玉生脖子上的刀撤了下来,翻转着手腕把玩,俯身倚在栏杆上,一副闲散的模样:“真正的镇国之宝,乃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向四象阵传输灵力,维持万象仪和四象阵运作的八星盘。”
  沉云欢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判断这一丈远,即使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霍灼音将刀刺进奚玉生脖子的速度,只得继续陪聊:“从未听过名号,这算什么宝贝?”
  “能够逆转乾坤,使山河异位。”霍灼音对它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从前是月凤的国宝。”
  “哦。”沉云欢假装听懂,实则对此毫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月凤”二字耳熟,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被大夏灭了的那个小国?你是月凤的子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贪婪成性,与那些想要盗取阴虎符的人无异,没想到竟然还是国仇家恨。”
  霍灼音牵着嘴角,冷笑一下,“是啊。”
  站在边上的大祭司什么都听不见,只根据霍灼音和沉云欢的口型来辨认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也无法全部识别,只在沉云欢的脸上看见嘲讽之意,又看见她口中似有“月凤”二字,当下以为她说了什么贬低的话,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无耻小儿!安敢口出狂言,辱我月凤!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对月凤干净杀绝,今日遭此报应乃是天谴!尔等愚忠愚孝之人都该死!”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皱眉:“我口出什么狂言了?”
  大祭司仍在举臂跺脚,怒骂不休,沉云欢听得心烦,随手施展灵力,引燃大祭司血里的火种,使得她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沉云欢耐心已尽,问霍灼音:“你想跟我聊到什么时候?”
  “就到这儿吧。”霍灼音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望向沉云欢:“接下来这出戏的角儿不是你,后退。”
  沉云欢僵持未动,霍灼音便将刀刃重新抵上奚玉生的侧颈,重复道:“沉云欢,后退,退到五丈之外。”
  奚玉生没忍住,紧张颤了颤眼睫:“云欢姑娘……”
  霍灼音凑近他,低声好似轻柔:“太子殿下,别说话,当心伤了你。”
  沉云欢看着奚玉生这可怜的模样,只得后退,依霍灼音所言,退到五丈之外,落在地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后方那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快速赶来,排成长队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的暗,金光闪闪的銮驾也出现在视野中。
  沉云欢转回头,知道了霍灼音的打算。
  这距离已经相当远了,尽管沉云欢仍然能看见回廊上的奚玉生三人,也能听见他们说话,却无法第一时间有什么动作,的确是一个站在外围看戏的距离。
  师岚野缓步走来,停在她的身边。沉云欢瞥他一眼,而后低头,往他腰间的万物锦囊摸去,掏了几下,摸出那张以雾霭作底色的面具,递给他。
  师岚野与她对视,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她的意图,微微摇头以表拒绝。
  沉云欢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岚野的眼睛实在漂亮,像是将头顶的那轮明月揽在了眼底,映照出澄明干净的瞳孔。冷清,淡漠,如万古平静的水,仿佛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须臾,他微微低眸,抬手将面具接过,道:“只能问三个问题。”
  沉云欢立即信誓旦旦地接道:“我绝不会问那些泄露天机的问题,放心好了。”
  师岚野戴上面具,玉面上象征着云的白纹、象征着水的蓝纹、象征着山的黑纹被月光一照,散发银金般的光泽。
  瞬间,他眼眸里那浓墨般的黑开始被水冲淡。
  沉云欢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夏会灭亡吗?”
  师岚野静站片刻,沉默不应,忽而抬手要摘面具。沉云欢赶忙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指节,笑道:“我换一个。”
  “霍灼音,知不知道催动阴虎符的方法?”
  师岚野回:“知道。”
  第二个问题:“她还是活人吗?”
  师岚野道:“已死多年。”
  沉云欢脑中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关于霍灼音和月凤国的往事,那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恩怨,大夏的存亡,奚玉生的生死……
  她看着师岚野,视线描摹那双不落凡尘的双眸,轻声:“你无法干预这些,对吗?”
  “此为人祸。”师岚野转头,清风随着浩荡的队伍自身后而来,穿过他的衣袍,拂乱他的长发,隐隐遮住了眼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非我力所能及。”
  沉云欢分明没有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抓着他手掌的力道收紧,像是安慰人似的:“无妨,你解天灾,我解人祸。”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高喊打断两人的对话,禁军快步跑来,迅速展开队列,将国库前后团团围住。中间辟出宽敞大道,皇帝的銮驾行至殿前,宫人上前跪地躬身,当做人凳,楼啸上前相迎,将皇帝从銮驾上扶了下来。
  六个御龙卫在两侧排开,皆已做好随时进攻防守的准备。
  “父皇!”奚玉生见到了皇帝,登时红了眼眶。
  “你想要什么?放了太子,一切尚有商议的余地。”皇帝今夜现身,不知是没来得及用那些维持体面的灵器,还是已经没有心情,只见他发须皆白,满脸褶皱,苍老得连脊背都挺不直,平日里震慑他人的帝王威严,也因这老态龙钟一落千丈。
  霍灼音从上往下看,下方已经被围得密密麻麻,禁军源源不断往此处汇聚,天机门设立的专门斩妖除魔的猎队也紧跟其后,以顾妄为首散于四周,以身布下阵法。
  此处已然极其热闹,阵法散发的光芒和禁军手提的灵灯,将周围照得如同昼日,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所有人严阵以待,今日怕是连她身上的虱子都不会放走一只。
  “我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你商量的。”霍灼音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包围的恐惧,抓着奚玉生的手晃了晃:“这位可是你唯一的子嗣,他若是死了,你可就绝子绝孙咯。”
  皇帝的面容阴云密布,尚为镇定:“你若敢伤我皇儿,我必将让你尸骨无存,魂魄困于炼狱,受尽炼狱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霍灼音反手,阴虎符握在手中,展示给众人瞧:“我既然进得了国库,自然也得到了阴虎符,你比谁都知道它的威力,这些人能困住我?”
  神器的名号震彻天下,所有人见之都不由自主心头大震,训练有素的禁军尚且只是面露惊色,保持安静,守于阵法各处的天机门弟子却按捺不住低呼。
  皇帝并未被她吓住,依旧维持着帝王之姿:“阴虎符是九天神器,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启,你若是会便早就用了,何须在这里空口说大话。”
  霍灼音冷笑一声:“狗皇帝,当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眼睛也不复当年好使了,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奚玉生虽性命在她手上,但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口骂人,莫要如此说我父皇。”
  霍灼音瞥他一眼,冷声:“闭嘴。”
  回廊上的灯火暗,月光也照不下来,霍灼音背光而站,旁人尚且能看清楚她的脸,但皇帝确实已老,眼力不比从前,出来得急也没戴灵器,因此看不清霍灼音的脸。
  “明目!”顾妄施了个法诀,白光没入皇帝的眼睛。
  永嘉帝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明亮。他抬眼看去,视线掠过红着眼眶,满脸担忧和自责的皇儿,落在他身旁站着的人脸上。
  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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