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4节
  张奢领命而去,四围寂寂,除了柴房里那汉子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动静,裴恕负手出来,蓦地想起安邑坊中,王十六急切的容颜。她口口声声说有话跟他说,她说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
  荐福寺中。
  小雁塔直入云霄,在湛蓝的天空里留一道巍峨的影子,王十六仰头看着。
  薛临说,从前他曾跟着父母,登楼扫塔,楼梯又高又陡,他要拽着栏杆,极力迈步才能上去,要爬很久,额头上出了汗,才能到十五层塔顶,从塔门里俯瞰,能看见长安城棋盘似的格局,薛家嵌在棋盘里,小小一颗棋子。
  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薛临总是能把寻常事物,说得那么生动有趣。她也想去看看了。
  抬步往塔前走,周青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劝阻:“娘子伤还没全好,要么改天吧。”
  王十六摇摇头:“不碍事。”
  塔虽然高,楼梯虽然陡峭,慢慢走着,总可以爬上去。她要在薛临当年登临的地方,看看薛临口中的棋盘和棋子。
  塔前一个老僧守着,看见来人合掌说得:“女施主,今日塔门不开,改日再来吧。”
  王十六失望着,央求道:“我专程来的,师父能不能行个方便?”
  “非是贫僧不肯通融,山门自有山门的规矩,”老僧道,“女施主若是想要观瞻,后面有碑林,有经幡和钟鼓楼,不妨到那边随喜。”
  王十六也只得罢了,舍不得立刻就走,随步走去碑林,但见三五步便是一座石碑,密密麻麻刻着经文典籍,薛临说小时候时常来这里,那些碑文千姿百态,造诣深厚,是他学字的第一课。不知薛临看的,是哪一座?
  “女施主请看,”老僧指着最大、最高的一座石碑,“那便是当今天子发愿刻的达摩东渡图。”
  碑身笼着碧纱,碑前供着香烛,看得出极重视了,王十六正看着,老僧又道:“当今天子虔诚供奉我佛,日日念诵经文,有天子倡导,所以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多有信士,远的不说,比如翰林院的裴郎,他母亲十多年前便发愿入教,如今也是位造诣极深的居士。”
  王十六怔了下,裴郎,是裴恕吗?连忙追问道:“师父是说裴恕?”
  “正是。”老僧微微一笑,“裴夫人愿心虔诚,这些年一直在终南山修行,极少踏足红尘。”
  所以他母亲十几年前,便已经隐居终南山了吗?算算年岁,那时候裴恕,应该也只是八、九岁的孩童吧。王十六突然有些难过,原来他,从小也失去了母亲的爱护。
  她原以为,以他那样的出身,必然是一路吉庆安乐,却原来和她一样,少小时便要独自面对许多事,而如今,他又失去了嫡亲的妹妹。
  突然之间,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他,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王十六望着碧纱笼罩的石碑,长长叹一口气。
  这夜王十六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鼓响时才勉强睡着,昏昏沉沉中,又置身于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没有方向,没有出口,空寂之中,仿佛有人在唤,一时是阿潮,一时又是王观潮,一时是含笑温存的,一时是冷淡拒人千里的,王十六徒劳地走着,找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疲累到极点时,突然听见遥远空寂,咚一声鼓响。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窗纸上漫上曙色,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了。
  “娘子,”锦新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手里提着参茶,“昨夜便用文火炖上的,大夫说早起吃一盏,对身子好的。”
  王十六接过抿一口,涩涩的略有苦味,梦里那声王观潮仿佛又响在耳边,握着茶盏吩咐道:“备车,我要去终南山。”
  去看看他的母亲。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近的亲眷,也是她和他之间,更多,更隐秘的联系。
  宫城。
  裴恕刚在门内下马,边上王崇义便迎了过来:“裴公早啊。”
  裴恕看他一眼,昨日张奢追查了王崇义这几日的行踪,王十六进京那天,王崇义也去了城东,虽然目前还没查到他与宜安郡主有没有联系,但王十六名声坏了,宜安郡主当是受益之人,此事十有八九,便是他两人所为。“左司马有事?”
  “听说节度使的任命就快下来了,我想求裴公帮我美言几句,”王崇义带着谦和的笑容,“让我以后就留在京中,为陛下效力吧。”
  和谈签署之后,立刻便快马送回京中,此后便紧锣密鼓开始办理王焕魏博节度使的正式任命,听说如今也差不多了,再有三四天敕命就能正式下发,按规矩他得随颁旨的天使一起回魏博,但他不准备回。
  临别那天,王焕已经有了杀意,如今他兵权不在手里,回去就是砧板上的肉,不如在长安找找出路。
  裴恕停住步子:“左司马是王都知的左膀右臂,我怕都知不舍得放人。”
  王崇义笑了下,这帮文人,总是一本正经说着鬼话,着实可杀。“我还有件事禀报,田沣被害之前,王焕曾经秘密见过北边来的人,我怀疑是突厥人。”
  裴恕心中一凛。突厥屯聚北方,历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河朔三镇之所以地位重要,便是因为要在北部边境抵御突厥的缘故,若是王焕与突厥有勾结——河朔危矣。“你可有证据?”
  “王焕的牙兵里有一千精锐骑兵,备用马还有五六百匹,从前用的是中原马,羸弱不堪大用,但是这两年间陆续换成了突厥战马,
  寻常人弄不到那么突厥战马。”王崇义道。
  裴恕越发警惕起来。突厥战马绝佳,为了保证骑兵的战力能够独步天下,突厥严格控制马匹流入中原,王焕能到这么多战马,与突厥的关系非同一般。
  河朔三镇常有养寇自重,维护地位的习惯,但也掌握着分寸,不至于出事,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近两千匹战马不是小数目,王焕能弄到这么多马,要许诺突厥多少好处?裴恕思忖着:“我知道了,左司马的忠心,我一定代为禀奏陛下。”
  “那么我求裴公的事?”王崇义赔笑问道。
  “左司马稍安勿躁,有消息时,我会着人通知。”裴恕看着他,在袖子下微微握了拳。
  眼下还不能动他,再忍耐几日,等国事已毕,他会亲手,为妹妹讨个公道。
  身后郭俭匆匆走来,低声回禀:“郎君,王十六一大早往终南山去了。”
  裴恕吃了一惊。
  终南山下。
  日色从渐渐向西下行,已经过了未时,王十六揾了揾额上的薄汗。
  一刻钟前她才赶到山下,钟南山太大,山上房屋众多,有贵人们的别业,有名士们的草庐,也有修行者的禅堂,他的母亲,在哪一处?
  “娘子,”周青去前面问路回来,摇了摇头,“没打听到裴夫人的去处。”
  王十六也猜到不好找,不然薛和在长安十几年,怎么从不曾听说过这件事?想来她身为裴家妇,抛下夫婿和儿女奉教修行,更愿意隐藏行迹,不想招人议论吧。
  “再去问问,”王十六慢慢往前走着,连日奔波,昨夜又不曾睡好,此时很有些疲惫,“找那些寺庙禅堂问。”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便到了近前,王十六回头,裴恕盛怒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第28章 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青骢马咻咻地喷着鼻息,马背上的人盛怒之下,剑眉飞扬在鬓边:“王观潮,我已一再容让,再敢来骚扰我家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一阵紧似一阵,山间冬日的风,王十六带着微微的困惑,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我只是想来拜见,并没有骚扰令堂。”
  更何况这件事与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她想见他的母亲,因为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亲近的人了。
  “你觉得我会信你?”裴恕反问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便知道,她是为了接近他。她在裴府吃了闭门羹,知道他不可能见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你千方百计,无非是为了逼我……”
  “你弄错了,”她打断他,神色平静,“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陡然一股怒气升起,裴恕几乎是疾言厉色了:“王观潮,我也说过,绝不会娶……”
  话到一半,又急急停住。
  自己也察觉到这股怒气不仅是为了她来骚扰母亲,更有对她回答的不满,这情形让他陡然心惊。在她面前,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太容易波动,甚至大起大落,她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不相同,也许正是因此,事情总是一次次脱离掌控,也就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裴恕定定神,抬手:“送王女郎回去。”
  侍卫上前驱赶,周青再忍不住,刷一声拔剑:“裴恕,你欺人太甚!我家娘子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青奴,算了。”王十六止住周青。
  她想他真的弄错了,她是想要他,但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绝不会用什么迂回的手段,更不会通过他的母亲,来给他施加影响。他大可不必这么想:“我来是为了拜见令堂,我也是刚刚知道,令堂与我哥哥的母亲,是表姐妹。”
  所以,那又如何?只是远房表姐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何况她与薛家,最多算得上收养,薛家的亲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裴恕冷冷道:“不必,她不会见你,你走吧。”
  侍卫们将车马团团围住,郭俭把着路口,神色警惕。王十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苍青的山色。进山的道路好几条,郭俭却想也没想便拦到了这个路口,那么他母亲的居所,多半就在这条道上。
  他不愿她见,她也不想跟他争执,不如改天再来。“好,我听你的,回去。”
  裴恕怔了下,不明白她方才明明那么抵触,为何突然又态度转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因,一阵懊恼。她已经发现了,母亲居所的方向,就凭郭俭无心中一个动作。她一向狡诈,此时服软,说不定哄得他走了,她就要杀个回马枪。
  催马走近一步:“现在就走。”
  他得盯着她,押她回长安。母亲已经避世多年,他绝不容许她为着一己私心,再来骚扰纠缠。
  来时是坐车,但王十六这时候不想再坐了,拉过备用的马匹,扳着马鞍跃上。
  现在,她与他并辔而立,斜阳暖和和地照着,他带着戒备看着她,让她恍然想起已经很多天不曾见他,不曾跟他说话,哪怕这样冷淡抗拒的目光也有许多天不曾见,她有些想他了。
  裴恕拨马向来路行去。原是打算制止了她后,自己快马先回,但他现在不能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他走后又回来骚扰?她一向蛮横,万一不管不顾坚持要去,郭俭这些人拦不住她。不如一路押她回城。
  “哥哥,”边上低低的语声,她突然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裴恕转过脸看她,她专注地看着他,眸子映着斜阳,是神秘的琥珀颜色。她知道了什么了?昨天她便这么说,故弄玄虚,无非等着他问。
  裴恕转过脸,偏是不问。
  王十六却也不需要他问,这么多天,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一般,他不问,她便自己说,也没有什么。“我知道南山那夜,你为什么那么回答我。”
  裴恕几乎是一瞬间,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件事。
  眼前再又浮现出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时候他说,不。
  不该是无辜的人身死,不该是弱势的人身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作恶的人。时隔这么久突然收到回响,裴恕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声:“为什么?”
  “哥哥,”王十六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他妹妹的死,他也许不想别人提起,像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大约是不愿意被人窥见心里脆弱的一面吧,“若是难过的话,就跟我说说吧。”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立刻便想起了裴贞。难道她知道了裴贞之死的真相?不可能。后事是他亲身过去处理,绝无可能走漏风声,而裴家嫡女死在乱兵之中,哪怕是为保全名节自尽,父亲也担心被人闲话,对外一直报的是病故,这件事,她绝不可能知道。
  那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是在说这件事?
  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他久久不曾回答,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得平直的肩。是了,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说,毕竟他,一直都是在竭力避开她的。
  但他们,原是一样的,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同样的痛苦,不甘。心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王十六轻声道:“我之前,也曾想过去死。”
  裴恕心里一凛,立刻又想起南山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她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回头,她神色平静,语声也是,就好像说的是别人,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死,也先要把仇人都杀了。”
  裴恕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她说的明明是杀人,但他无端觉得,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厌世的意味。但是不应该,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她这种人,似乎跟厌世之类,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
  “哥哥,”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距离足够近,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平静地看着她,这神色鼓励了她,“不要难过,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将来死了,也不会有遗憾。”
  裴恕心里又是一跳,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这样子,却像是不久于人世,毫无留恋的模样。
  道路在前面一转,他们走过一个弯道,日头从
  身后映照,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裴恕陡然清醒。
  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她一向诡计多端,她这么说,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
  加上一鞭,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裴恕紧紧压着眉。
  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
  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出了这里,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他去得很快,风吹袍角,鼓荡的衣袖,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立刻就追过来阻拦,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他很关切他的母亲。那么他的母亲,也同样关切他吗?
  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加上一鞭,竭力追赶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小时候,想念母亲吗?”
  他母亲奉教之时,他有多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控制不住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