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节
  那时她才七岁,便是再早熟,终归只是个孩子,被这发现打击到失去所有力气,挣扎许久都爬不起来,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她,她怔怔抬头,看见了薛临。
  身后遥遥的马蹄声,王十六回头,裴恕快马加鞭,迎着风雨追来。
  他猜她是要将薛家父子葬在南山,薛氏祖籍河东,按理说该当送回原籍归葬,但此时乱局初定,王焕难保不会再动兵戈,早日入土的确更为明智。
  这也证实了他先前的观察,这少女看起来浅薄骄纵,其实心机颇深,既能于要紧处看得分明,又能下得了决断。
  “郎君。”郭俭追来送上蓑衣,裴恕随手披上,不远不近,跟着前面的队伍。
  雨大了,又小了,路上汇聚起浅浅的水洼,到了山间便是脉脉细流,从峰峦幽深处流下。王十六驻马回头,透过脚下层叠的云雾,望见队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斗笠,踏云而来。一刹那间,深藏的记忆突然重现,让人如遭雷击,于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疯狂的念头。
  她的薛临,回不来了。但一个相似的赝品,是不是也能带来几分慰藉?
  裴恕策马赶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山风飒飒,吹动王十六湿透的衣衫,阴郁的红色贴着纤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无踪。
  她站在靠近山巅的一处平地,一言不发望着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见云雾丝丝缕缕起于山巅,聚于山腰,无风自动,如白衣,如苍狗1,瞬息万变,渺渺茫茫,他昔日曾游历东海,若潮水来得轻柔,的确有几分相似。微微颔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唤作观潮。”王十六回头看他。
  薛临给她取的。到南山后的第二个秋雨天,她独自走来这里看云,一回头时,看见了薛临。披着蓑衣,摘下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问她:“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从出生便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没见过海,也没心情留意山水,但薛临说很像,说当年曾去过东海,潮生之时便是这般景象。他低头看她,唇边有温暖的笑:“十六,以后就叫你观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从那天起,她摆脱了这个潦草简陋的名字,她唤作做王观潮。
  裴恕望着脚下的云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寓意极佳。”
  王十六转开脸,一刹那间,竟有些恨他。他只是随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贵的记忆,她与薛临的记忆,他根本一无所知。赝品,终归只是赝品。
  迈步离开,泥地上湿滑,不留神一个趔趄,身后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样沉稳有力的手,同样温暖的触感,思念一刹那间疯狂到无法自制,王十六忍着泪,看着裴恕同样幽深的眸子。
  是赝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临,只要能触摸到一丁点薛临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愿意吞。
  裴恕缩回手。似乎从第一次相见,她便是这么直勾勾地看他,尖锐,执拗,却又空洞,就好像越过了他,望着他身后什么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转过脸,“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说的是薛临。薛临是薛演与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临哥哥,那么薛演与郑嘉,是不是私下里结成了夫妻?
  思忖之时王十六已经走远,裴恕迈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这么说,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郑嘉与薛演的关系,所以撂下这句话,
  勾着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后行去。泥泞满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几乎拔不出脚。那次摔跤后,薛临在附近山道上铺了细沙和碎石防滑,后面她再也没摔过,但这些,薛临精心为她安排,他们曾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地方,都毁了。
  王焕攻下南山后,屠尽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烧了山。
  身后有脚步声,是裴恕,王十六回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绵绵细细,缀在他眉眼之间,让他岸岸的容颜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温存。真像啊,她的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
  裴恕跟着停步,目光越过王十六,望见山道尽头的断墙,大火烧得漆黑的砖木淋着风雨,分外凄凉。
  是薛家的别业。王焕在其他郡县都是直接攻城,唯独在永年是先绕道南山屠了薛家别业,之后攻城,也正是因为这次绕道,永年城才有机会准备,多守了几天。南山在战略上并无用处,王焕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很可能是为了杀薛演,报夺妻之恨。
  余光瞥见王十六跟着回头,望见废墟时身子一晃,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冲过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一粒药丸塞进王十六口中。看见王十六仰着头艰难咽下,眼梢湿着,不知是雨是泪。她有宿疾,脸色苍白,唇色又红到带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样显然是心脏绞痛,无法呼吸,那么这心疾,应当很严重。是如何患上的?
  药力一点点发散,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渐渐缓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是她曾经的家。清池绿树,碧瓦数椽,她最安稳的九年光阴,她不敢奢望却意外得到的亲情,她视如生命的薛临。都没了。她再没有家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痛楚:“葬这里,立刻。”
  “娘子,”周青惊讶着,嘶哑的声,“这里是郎君的家,要不要换个地方?”
  “就要这里。”王十六慢慢看过断墙残壁,目光落在裴恕身上。都没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这个,赝品。
  她得死死抓住他,支撑自己,活到报仇那天。
  “娘子。”周青又唤一声。她的神色并不像是可以商量,他也从来都是听从她所有的吩咐,无论这命令,有多么不合常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喝令侍卫抬过棺木,“打圹,下葬!”
  铁锹挖地,带起含糊的泥水声响,裴恕看了眼王十六。
  以生宅为死宅,从不曾有过这规矩,然而她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譬如方才毫无来由,将闺名告知他这个不相干的外男,譬如那声刻意透露,勾着他来的哥哥。
  她的悲恸不似作假,她对薛演父子感情极深,远超过对王焕。王焕战败时,她眼中有喜色。她还想杀王崇义。她是魏博最大的变数,利用好她,当可早日平定乱局。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耳边听见王十六低低的语声,“我会帮你,但我也有条件。”
  裴恕抬眼,她眸子里湿湿的,却又像是烧着火,直勾勾盯住他。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仿佛是看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他尚未知晓的某个地方:“我要你。”
  第5章 “你不信我”
  裴恕一时之间,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并无可能听错,那么。抬眉:“何意?”
  “我要你。”王十六重复着,看见他入鬓的长眉兀地压下,转身离开。
  “站住!”王十六叫一声,余光瞥见周青晦涩的目光,霎时警醒。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直接说出来?裴恕这种人,出身高贵,少年得志,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摆布别人,又怎么能容忍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说要他?
  裴恕向着来路行去,怒意只是一瞬,随即冷静下来。
  世风颓靡,礼崩乐坏,非但男子追欢逐乐,长安的贵女也颇有蓄养男宠的,但,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粗鲁、傲慢,符合他对她的判断,但,她既有这心思,他也正好,将计就计。
  “裴郎君。”身后有脚步声,王十六追上来,拦在面前。
  裴恕垂目,她仰着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雨珠,哀泣的颜色:“方才是我太过悲痛,神思恍惚说错了话,唐突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福身一礼,风姿优雅,俨然已是高门贵女的风度。裴恕一言不发看着。她在演戏,她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对他有用,所以她敢明目张胆地说,要他。
  “郎君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与王焕,并不是一条心。我恨他屠戮无辜百姓,恨他害了薛伯父一家,还有我母亲……”喉咙哽住了,王十六急急转过头。真像啊,就连这默然不语的神态,都跟薛临一模一样,“我会帮郎君刺探王焕的动向,助郎君平定局势,但如此一来,王焕与我必定反目,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她想演戏,那么,他便陪她演。“此乃女郎家事,我不便过问。”
  迈步离开,王十六横身拦住:“你不信我?”
  “我与女郎初初相识,”裴恕侧身让过,“谈不上信不信。”
  “郎君!”王十六追出两步,猝然停住。
  像这般低声下气讨好男人,从前不曾做过,此刻也做不出来。细想方才的解释实在拙劣,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心机手段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又怎会轻易被她蒙混过去?再追着解释也无用,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转身回头,吩咐周青:“搭灵堂。”
  迟了整整三个月,今夜,她为薛临守灵。
  裴恕快步向山下走去,脑中盘旋往复,只是那句,我要你。
  新贵浅薄,这般龌龊的念头,也不知道掩饰。来之前便已预料到此行艰难,只是没料到,头一个难题,竟是这粗鲁野蛮的女子。可洺州。裴恕自峰峦重叠处,沉沉望下,战火三月,生民涂炭,他若是拘泥于个人得失,又如何能救洺州?
  回头,山前人影幢幢,士兵正忙着搭建祭棚,断墙内一人双膝跪倒在泥泞中,是王十六,已经脱下红衣,换上孝服。她是为薛家父子服丧,可郑嘉亡故多日,她并不曾服丧。这女子行事古怪,反复无常,若想接近,最快的法子,便是以自身为饵。
  一霎时拿定了主意。只要能平定河朔,便是沾染一身污秽,又有何惧!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南山在籍七户人家三十九口人,全被王焕屠尽,未能查到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裴恕抬眼,望见山腰处经雨水冲刷,从泥泞中露出的一条手臂。
  山上。
  浅坑一点点加深,扩大,很快有了墓穴的轮廓。薛临的墓穴。眼睛发着烫,却没有泪,原来痛苦到极点,连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一锨土抛上来,周青犹豫着上前:“娘子。”
  王十六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生宅为死宅,不合规矩,更何况薛家是河东大族,人死了,总该扶柩还乡,归葬祖坟。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心思,包容她的不合规矩,除了薛临。可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死了。“下葬。”
  亲卫抬着棺材走近,王十六起身,慢慢抚过棺木中冰凉的脸。
  看不见了,面目损毁,那眉那眼,那永远温和包容的笑,她的薛临,过了今天,再看不见了。
  心疼得如同刀割,手却稳得出奇,合上棺盖,扶住封棺的长钉重重一锤,当!钉尖扎进棺木,钉牢了一端。
  “娘子,”周青嘶哑着声音,“我来钉吧。”
  “退下!”王十六低叱一声。不需要别人,她亲手为薛临封棺,她的人,她自己葬。
  山腰。
  裴恕脱下蓑衣,弯腰盖住泥泞中的尸体。当是王焕屠山时被杀的乡民。朝廷暗弱,藩镇割据,节度使为着争权夺势连年杀伐,时势的沉重,落在百姓头上,便是粉身碎骨。“召集军士,敛葬亡者。”
  张奢领命而去,裴恕负手站着,任雨丝一点一滴,染浓紫衣。节度使不平,则天下不能平。利用王十六,瓦解魏博,破解河朔三镇的攻守联盟,则河朔平定,或可期待。
  山上。
  最后一根长钉钉住,棺木封闭,王十六慢慢起身:“落棺。”
  无声无息,棺木沉入墓底,一抔,两
  抔,潮湿的土块落下,遮蔽住棺木,从此阴阳两隔。别了,哥哥。王十六双膝跪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等我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杀了所有害你的人,就来陪你。
  “娘子,”周青紧紧盯着她,她眼睛是湿的,细看却不是泪,是雨水,这情形让他越发心惊,从薛临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他倒宁愿她大哭一场,“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哭?哭有什么用,能把仇人哭死么?王十六抬眼:“去找找其他人的尸首,送来这里安葬。”
  这些年虽然隐姓埋名,刻意疏远,但整整九年的时间,南山这些乡民,到底也都熟了。曾一起说话,一起游玩,也曾吃过邻舍相赠的瓜果。这些人因王焕而死,这个仇,她一并来报。
  山腰。
  山神庙塌了半边,尚有半边可以遮雨,裴恕端然危坐,望着天际渐成苍灰的暮色,估算着返回山上的时机。
  虽然已经决定自王十六入手,但不能心急。太容易到手的,总不会珍视,此女骄纵无礼,想必更是如此。他需端足了架子,等她来就。她既敢说要他,总会找出借口来接近。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王女郎的人也在搜寻乡民遗体,要送去山上安葬。”
  她探听到他在敛葬亡者,也来掺一脚,这便是她的借口。利用已死之人,实在令人鄙薄。裴恕起身:“更衣,随我上山祭奠。”
  山上。
  墓穴填平,将要建坟茔时,王十六抬手:“停。”
  修建坟茔,为的是标识地点,以供后人凭吊,她不需要。这地方只消她一人知道就好,她到死也不会忘。
  膝行着,用双手一点点压实封土,雨后的泥土柔软冰冷,带来奇异的平静触感,就好像薛临还在,默默守着她似的。不会太久的,等她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她很快就会过来,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