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节
  “阿耶。”王十六又唤一声,余光瞥见裴恕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突地一紧。
  他仿佛看得透她的心思,知道她这样子根本不是为了母亲,而是有别的心思。连忙转过头,算着时间,眼泪恰好落在王焕手背上:“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阿娘一个人留在那边。”
  “行了,”王焕再撑不住,拧着眉,“你想去,就去吧。”
  果然,只要提起母亲,就算残暴如王焕,也会心软。王十六低着头,能去永年了,却突然害怕到极点,那里,有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裴老弟,”王焕看向裴羁,“我家十六要去永年接她娘,怎么样,裴老弟
  放不放她进城?”
  “我会传令黄刺史,放令爱入城。”裴羁颔首。既要谈和,郑嘉的遗体必定要迁出,由王家人去办,自然比洺州方面去办更妥当,“过两天我也会去趟永年,与黄刺史商议和谈之事。”
  “怎么,裴老弟也要去?”王焕心思急转,“那就干脆裴老弟带着十六一起,我也能放心些。”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眼,对上裴恕无波无澜的凤目:“男女有别,不大方便。”
  强烈的陌生感,伴随着厌恶,抗拒,王十六转过目光。薛临从不会对她说这种话,她真是疯了,怎么能凭着一丁点相似,就觉得他像薛临?
  耳边听见王焕的笑声:“你我兄弟相称,十六就跟你侄女一样,有什么不方便?就这么定了,我这就传令休战,明天一早你带十六去永年!”
  翌日一早。
  往永年去的道路狼藉破败,处处都是战火过后的痕迹,王十六纵马前行,想起昨夜王焕的吩咐:“侍卫队一是保护你,二是探查洺州的防卫部署,裴恕这人不好对付,你机灵点,别让他看出破绽。”
  她带的侍卫一共两批,一批是周青带队,手底下都是这三个月里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另一批,是王焕给她的人。裴恕的使团走在最前面,王十六留神数过,从上到下统共也就十几个人,但昨天,就是这十几个人镇住了王焕,裴恕的确不好对付。
  但,关她什么事?假如裴恕要杀王焕,她头一个赞成,这天底下最想杀王焕的,就是她。
  前面不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向使团奔来,王十六抬眼,裴恕勒马停住。
  是侍从郭俭,昨天奉他的命令去永年联络,此时返来向他复命:“回禀郎君,黄刺史已安排好郑夫人迁灵之事。”
  裴恕低着声音:“可曾查清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薛家家主薛演,曾任翰林学士,辞官还乡后隐居永年城郊的南山。王焕攻打永年之前,无人知晓郑嘉和王十六在薛家,王焕屠尽薛家满门后,对外只说薛家扣留了郑嘉来威胁他,但薛演淡泊名利,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薛演深居简出,城中没人知道他和郑嘉的关系,”郭俭回禀道,“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去南山追查。”
  裴恕望了王十六一眼。身为郑嘉之女,十几年来与郑嘉形影不离,这其中的隐秘内情,她必定知道。但王焕知不知道?她可曾告诉过王焕?
  隔得远,王十六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目光越过铅灰色的阴云,望着远处一抹苍青色的南山。
  九年前,她追着母亲到了那里,遇见了薛临。生平第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人在乎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活着并不仅仅是漂泊、孤独、无依无靠,还有温暖和爱人。
  这一切,因为母亲得到的一切,又因为母亲,被王焕毁掉。
  又一人追过来,越过卫队,奔向使团。
  是侍从张奢,在裴恕身前下马行礼:“回禀郎君,已经查到郑嘉的身世,她是荥阳郑氏的后人,父亲名叫郑融。”
  荥阳郑氏,五姓七望之一,郑融乃当世名儒,郑嘉竟是他的女儿?裴恕有些意外。五姓女高不可攀,非名门王侯不嫁,王焕连庶族都不是,只是个从军队里一级级爬上来的佣兵,他怎么能娶到郑嘉?这些年王焕一天比一天位高权重,荥阳郑氏为什么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个女婿?
  下意识地又望一眼,王十六仰头看着远处,身姿是世家女的优雅,一双眼却透着十足的不驯。
  郑嘉与王焕的女儿,血脉里有着高门望族数百年的教养,又有新贵粗野浅薄的底子,也就怪不得她言谈举止,样样不合规矩。
  却在这时,王十六突然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越过卫队,越过使团,向南山疾驰而去。
  三个月前王焕攻打南山时,她正跟薛临回永年祭祖,因此躲过了第一批屠杀。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逃走了,王焕很快围困了永年。
  王焕睚眦必报,残暴嗜杀。王十六当时就知道,王焕不会放过薛家人,那时候她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拼着一死,也一定要保住薛临。
  结果却是薛临拼了性命,保住了她。
  愤怒、自责、懊悔,无数感情一齐涌上,王十六掠过裴恕冲出去,他转头看她,那么熟悉的眉眼,让人厌恶,又忍不住透过他,寻找薛临。
  近了,更近了,王十六纵马踏上进山的道路,心脏骤然一疼。家已经没了,薛临也不在,她还去那里做什么?猛地扯住缰绳,勒住奔马。
  力道既狠又急,汗血马长嘶着腾跃而起,王十六控制不住,霎时被甩离马鞍。
  身后,裴恕探身伸手,来拉缰绳。
  这少女粗野无礼,对他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但她是王焕之女,她的生死关乎着洺州的安危,他不能袖手旁观。
  手指刚触到缰绳,汗血马一声长嘶,甩头挣脱。
  裴恕抬眼,王十六已经坐回雕鞍,制住了惊马:“不消你管。”
  裴恕看见她虎口上被缰绳勒得深紫的血痕,马匹受惊后极难控制,她竟如此倔强,不肯求人,却也真有本事,竟能制住。以郑嘉的出身,不太可能精通骑术,那么,又是谁教的她?
  啪!王十六加上一鞭,掉头往永年奔去,身后蹄声清脆,裴恕跟了上来,王十六看见他的眉眼,恨怒更甚。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生得像薛临!
  快马加鞭,只想甩开裴恕,偏偏他如附骨之疽一般,不远不近,始终在她身后一个马身的距离。风声呼啸着刷过两耳,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王十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见永年城巍峨的轮廓。
  城破那日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那把刀,穿透薛临的胸膛,刺伤她的心口,留下至今不曾消失的伤痕。
  “阿潮,快跑!”薛临推开她。她没有跑,夺了侍卫的刀扑向王崇义。她知道是送死,可薛临流了那么多血,眼看活不成了,她要报仇,杀了王崇义,她陪薛临一起死。
  可她到底没能报仇,王焕很快赶到,认出了她,强行带走。她被关在行营,一直到官军收复永年,都没能回去,没能亲眼见到薛临的尸体,也就因此,整整三个月里,她还可以一遍遍告诉自己,薛临还活着。
  可现在,她就要知道答案了,会是她想要的吗?
  无声无息,城门打开,两队仪仗郑重出迎:“洺州刺史黄靖,恭迎宣抚使入城!”
  身后传来裴恕的语声:“有劳贤刺史,这位女郎是王都知的令爱,将随我一同进城。”
  王十六加上一鞭,在恐惧与急切中,冲进城门。
  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断壁颓垣之中,到处能看见未干的血迹。恐惧愈来愈深,王十六沉默着前行,直到薛府坍塌破败的大门突然出现在眼前。
  呼吸停住,王十六发着抖,一跃下马。
  薛临不会死,绝不会死。
  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恍惚着穿过前庭,穿过中门,正堂高高的门槛拦在眼前,王十六低头,触目是两具黑底金漆的棺木。
  棺木前各有灵位,一尊写着薛演,一尊写着薛临。
  喉咙里翻腾着,一阵甜腥的血气,身后周青追来,嘶哑着声音劝阻:“娘子,莫要看。”
  “退下!”王十六厉声呵斥,哐啷一声,推开尚未钉死的棺盖。
  入眼,是一具烧到焦黑,狰狞可怖的尸体。
  身后,裴恕迈步进院,惊讶着,看见王十六弯腰探手,掰开尸体的嘴。
  上牙左边第二颗臼齿空缺,下牙右边第三颗空缺。王十六慢慢合上尸体焦黑的嘴唇。是薛演,他牙齿早衰,去年掉了这两颗牙,她还曾按着古方制了牢牙散,为他固齿。
  那么旁边棺材里的。
  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敢看,终究还是咬着牙,用力推开。
  裴恕慢慢走近。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王十六线条清晰的下颌,为她带上一种来自父族的,草莽粗野的气质,但她清艳的容貌和优美的风姿,又是属于母族的,高门世家的从容清疏。
  优雅与粗鲁,高贵与浅薄,如此矛盾,又如此诡异和谐的特质,正如她这个人,看似天真骄纵,却能玩弄王焕于股掌,亦有胆量制住惊马,亲手触摸焦尸。
  她与薛家父子到底是何渊源?如此疯狂的举
  动,若非悲痛已极无法做出,都说她是王焕的女儿,但她对王焕,何曾如此在意。
  嘎!沉重的摩擦声中,棺盖一点点挪开,王十六发着抖,望见内里头脸烧毁的尸体,腰间锦带残留大半,系一枚云龙纹羊脂玉佩。
  这身量,这锦带,这玉佩。没有一处不像薛临。
  一口血喷薄着呕出,王十六抬头,对上裴恕深不见底的眸子。
  第4章 “我要你。”
  一滴两滴,鲜血飞溅着落在王十六手背上,落在薛临尸体上,她嘴角也有血迹,衬着苍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裴恕有一瞬间想起不久前潜入洺州为妹妹敛葬时,亦是这般摧折心肝的滋味。
  君子修身,讲究七情淡泊,当时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可若能像王十六一般七情激烈,粗野放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突然移开了,王十六起身,扶住棺盖。
  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的薛临,回不来了。眼前的人便是再像,也绝不是薛临。伸手去摘那枚玉佩,立时又缩回来,她不能下去陪他,便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她还有事要做,她要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报仇。
  身后有脚步声,黄靖赶过来询问:“裴公,郑夫人的遗体暂厝于真虚庙,是否迁出?”
  “不忙,”裴恕看着王十六,她打着郑嘉的名号入城,来了却只顾着薛家,实在可疑,但,此是王家的家事,只要遗体能顺利迁出,别的他都无需插手,“看王女郎如何安排。”
  王十六双手合抱,用尽浑身力气,合上棺盖。内里的人一点点没入阴影,消失,再看不见了,她的哥哥,她的薛临。
  报仇,向王焕,向王崇义,向所有带给她痛苦的人。王十六咬着牙:“青奴,带郎君和阿郎回家。”
  不想回南山,但朝廷无能,王焕无信,一旦和谈谈成,只怕她连这残破的尸首,也难以保全。
  周青率领亲卫抬起棺木,王十六冷冷看过剩余的侍卫:“你们留在城中待命。”
  这些都是王焕的人,她决不能让王焕知道,薛临葬在哪里。
  车马齐发,护送棺木驶出府门,裴恕目送着,低声询问黄靖:“刺史可曾查明薛演与郑嘉的关系?薛家父子是怎么死的?”
  “这,”黄靖犹豫一下,摇了摇头,“下官无能,未能查明薛演与郑夫人的渊源,但薛家父子罹难,是我亲眼目睹。”
  裴恕回眸,黄靖脸上带着痛惜:“薛临文韬武略,实在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日多亏他协助守城,卑职才能守了整整八天,只可惜敌众我寡,永年城到底陷落。城破那天,王崇义冲进薛家杀了薛演,王十六为薛演报仇,刺了王崇义一刀。”
  裴恕抬眉。王崇义悍勇无匹,河朔无人不怕,王十六竟敢跟杀他?有些意外,但她既然深恨王崇义,那么魏博,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破局的关键,就在她。
  “王崇义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怒之下就要杀她,薛临替她挡了这刀,不幸罹难。”黄靖长叹一声,“那时我率领残兵赶去救助,正好目睹这一切,紧跟着王焕大军进城,我不得不撤退,后来听说王焕认出了王十六,但王十六疯了一样想要杀他,被王焕抽了一顿鞭子,绑回去了。”
  远处车马的影子一晃,王十六已经转过了街角,裴恕牵过马:“郑嘉死于何人之手?”
  “魏博兵。”黄靖道,“王崇义赶到薛家时,先已有乱兵闯入,杀死了郑夫人,王崇义怕王焕追究,就放火烧了薛家掩盖痕迹,又诬陷是洺州兵干的。”
  裴恕翻身上马。无论真相如何,郑嘉终归死在洺州,王焕必定会咬死了这点,当做谈判筹码。需得找到破解之法:“我须去趟南山,黄刺史尽快整理好洺州的簿籍卷宗和伤亡名录,我回来要看。”
  催马出府,卷地一阵风起,裴恕抬眼,淅淅沥沥,秋雨下了起来。
  雨疏风骤,霎时已打湿额发,侍卫撑起雨布遮住棺木,周青上前送伞,王十六没有接,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向南山奔去。
  九年前她逃出魏博,追着母亲来到南山时,同样是这样一个秋雨天。衣服淋得湿透,鞋子沾了泥沉得拔不动,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亲停住步子回头等她,弯细的眉微微蹙着,冷淡失望的一瞥。
  她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母亲并不希望她跟着。哪怕她放弃了留在王焕身边荣华富贵的机会,哪怕她发现母亲逃走的计划也不曾泄露,只是偷偷跟着一起逃。母亲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