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5节
  “谦哥,你真是神了!”林白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了一天,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还不是我家里来的那位活祖宗,”她当时跟王氏对着干,犹自未察,此刻却觉得委屈:“她大清早骂我,我爹护着我,反被她打了一巴掌!”
  她挨了打或许还没这么难过,可是亲爹被人打了一巴掌,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第6章 第六章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
  王氏来的第一天,便在巷子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引得四邻围观。
  陆谦当时不在现场,其母杨桂兰当时还在张氏绣庄上工,姐姐杨婉在家中做些绣活,但她秉持着母亲的处世习惯,极不爱往人多处凑热闹,只在家中苦练绣技,待来年张氏绣庄招人,便要前去应考。
  反倒是家中老祖父瘫痪在床多年,侍候病人的老祖母郑氏颇好热闹,亲眼目睹了这场认亲大戏,当晚便成为陆家饭桌上佐餐的一道菜,郑氏讲到兴起,还多添了半碗饭。
  杨桂兰初初嫁进陆家,厨事不熟,也受了不少婆母的气。不过好在她有一技之长,能在绣庄赚钱,渐渐担起养家重任,还能逃得与婆母长日相对的琐碎,这才少了许多婆媳矛盾。
  本来她很是羡慕林家婆媳融洽,谁知从天而降一位难缠的婆母,便暗暗替林家婆媳担心,又见自家婆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直恨不得吃着饭也能把耳朵伸进林家院里听些热闹,还怂恿陆谦:“狗儿不是跟林家那丫头熟嘛,你回头悄悄跟那丫头打听打听,说不定那婆子还闹出别的事故呢。”。
  陆谦低头吃饭,对老祖母怂恿的话充耳不闻,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
  郑氏很是不满,轻捶了大孙子一记:“你这孩子,小时候活泼,话也多些,怎的越长大
  话越少?”
  杨桂兰生怕婆母教坏了孩子们,挟满满一箸肉菜送进婆母碗里,亲亲热热道:“娘辛苦了,多吃点。”想要用饭菜堵住郑氏的嘴。
  落后却告诫自家儿女们:“这是林家私事,你们不许多嘴问白棠。”等陆婉牵着三岁的幼弟陆诚出去之后,免不得跟陆谦多说两句:“你跟白棠自小玩的好,她又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体贴亲娘,赚钱补贴家用,已经够辛苦了。她要是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讲给你听,你万不敢漏一个字给你祖母!”
  她没好意思跟儿子讲,婆母那张嘴便跟四处漏风的筛子一样,一点子芝麻小事也能散播出去,且还在巷子里寻到几位同好,曹氏的婆婆方婆子算是一位,吴寡妇的婆婆毛婆子也位列其中。
  陆谦这次倒长了嘴:“娘放心,白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婆!”
  他年纪虽小,却深知自家阿婆传播故事的能力,从芭蕉巷到金鱼巷,附近七八条巷子里都能找到“谈得来”的婆子媳妇。
  眼下,林白棠抱膝坐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紧靠在舱壁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惊吓跟委屈,从来无忧无虑的大眼睛里含着惊惧,迟疑的问道:“谦哥,你……见过人家溺死女婴吗?”
  “没。”陆谦不由坐直了,下意识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一遍,声音都变了:“她、她做什么了?”
  林白棠“噗嗤”笑出声:“我这么大个人,就算她有这种想法,也得掂量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吃不吃得消吧。”小伙伴的担忧落在她眼中,总算是浇散了一点她心中的寒意。
  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但你发誓不告诉别人,家里人不行,虎子也不行!”
  陆谦郑重发誓,这才凑过去,小姑娘贴近他的耳朵,将早晨听到的事情一一道来,随着她的讲述,他忍不住搓了下自己的胳膊,只觉得身上汗毛齐齐立起,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林白棠话落,舱内无言。
  陆谦一时词穷,竟不知如何安慰小伙伴,半晌才憋出一句:“林叔父当时,一定害怕极了!”
  林白棠与他对视,目光之中盛满了感激:“我就知道。”
  他果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事发突然,她当时迅速逃离家中,可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好几次卖小食都算错了帐,心中一直回想父亲那些话,以及他脸上深重的巴掌印,越想越心疼父亲,甚至还有些自责——非要跟王氏对着干,这才惹得父亲自揭疮疤,还挨了打!
  但更心疼的,却是亲眼目睹亲娘溺死妹妹之时无助的父亲。
  那时候他才三岁。
  陆谦摸摸她的脑袋,试图让小伙伴停止这种无谓的自责:“白棠,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反而是那位傅家阿婆错得离谱。你想想,她若是没有出现,你家一团和气,大家都心情愉快。就算她找了来,想在这里住几天,要是消停省事,不找家里人麻烦,也没这么多事儿。她要是骑到婶子头上,你眼见着亲娘受欺负,能忍得下去?”
  “当然忍不下去!”林白棠想想便愤怒:“我娘都快临产了,怎么还能受气呢。”
  陆谦默默补一句:就算是不曾大着肚子,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
  他也时常见家中阿婆欺负亲娘,有时候想办法打岔过去,有时候自家阿娘想办法化解,总之生活中常有许多琐碎烦恼。
  “你护着你娘,原本就没错!”陆谦肯定了小伙伴的勇敢,便打开书袋,拿出纸笔,将白日学堂里早就写好的字给她瞧:“这是你的名字。”又教她握笔。
  林白棠赚钱辛苦,也知道纸笔金贵,握过笔之后,便从船舱里拿出一截黑碳:“我才学识字,哪能用纸笔写呢。”
  寻常百姓之家,供读书人皆是节衣缩食。
  陆谦习字,也不全是用纸笔,拿树枝子在地上划拉的时候也不少,只为了替家里省一点买纸笔的钱。
  他接过来,在船舱内壁寻一处略为隐蔽之处,工工整整写下“林白棠”三个字,教她笔划,又教她“林宝棠”。
  傍晚时分,林白棠脚步轻快的踏进家门,仿佛早晨的事情未曾发生,进门便喊:“爹、娘,我回来了——”迎接她的是林青枝嗔怪的声音:“这孩子,累了一天嗓门还这么大,快别喊了,你娘肚子疼得慌,赶紧去寻曹嫂子。”
  林白棠还傻愣愣的:“找曹婶子做甚?”随后反应过来:“我娘……要生了?”
  龚氏已经去厨下烧水,林青枝才扶着金巧娘回房,原本要支使她带来的小丫头去寻曹氏,但小丫头新买来没多久,对芭蕉巷不熟,便只能自己去寻,谁曾想正赶上林白棠回家。
  “我这就去。”林白棠将自己肚里打了十八遍预备安慰父亲的话都忘到了脑后,只想到曹氏讲过的那些生孩子丢了性命的故事,一溜烟往方家跑。
  方家饭菜都摆上了桌,油亮红润的肘子就摆在正中,还有刚刚烫好的黄酒。一家子落座,见到林白棠冲进来,方虎还热情招呼小伙伴:“白棠快来,我家今儿吃肘子!”自动自发去替林白棠拿碗筷。
  林白棠喘着气一把扯住了曹氏的手:“婶儿,我娘、我娘要生了,快走快走!”
  曹氏久经此事,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安慰她:“不急不急,你娘就算是肚子疼,离生还远着呢,来吃两口肘子再走也不迟。”
  林白棠火急火燎,一把扯起她便跑:“不行,我娘肚子疼!”
  第7章 第七章这次一定顺顺当当!
  “你这孩子,慌慌张张急什么?”身经百战的曹氏眼睁睁与刚上桌的大肘子失之交臂,空着肚子被林白棠拖进家门,对自己的职业再次生出了一点怨念,碰上妇人生产,连吃饭也没个准点。
  她听到金巧娘房里的动静不大,无奈摸摸肚子:“我饭都没吃,你娘离生还得一阵呢。”
  但林白棠是个固执的小孩儿,也不懂妇人生产之事,讨好的推着曹氏往房里走:“婶子你进去瞧一眼,就瞧一眼。我娘疼得厉害。一会留在我家吃饭,我阿婆做的蒸鱼可好吃了!”
  她还从来没听过娘亲喊疼,有点心慌。
  曹氏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好推门去瞧产妇。
  林白棠擦一把额头的汗,摸到厨房去帮忙,见龚氏正在烧热水,便心不在焉问:“阿婆,她呢?”
  龚氏饭菜都做到一半,媳妇肚子疼,只好半道改辙去烧水准备剪刀布帛,还当孙女在问林青山,扭头扫一眼外面天光:“这个时辰,你爹还在家具店呢。听说最近家具店接了漕河上罗家的单子,给罗家三姑娘准备嫁妆。罗家富贵,三姑娘嫁妆丰厚,打的家具也多,东家近来身体不太好,少东家年纪轻不爱操心,担子可不就落到了你爹头上,他哪能早早回家?”
  她所说的东家,便是陈记家具店的老板陈嵘,听说少东家陈盛于木工之事不太热衷,父子俩时常爆发争吵,只是这些都不便讲给小孩子听罢了。
  林白棠见祖母误解了,只得讲明白:“我问的是傅……”她想到那位对亲生女儿做出的事情,至今后背泛凉,称呼起来极不情愿:“她走了?”
  若果如此,便是皆大欢喜。
  龚氏当初嫁进林家,丈夫倒是从未提过前妻之事,还是妯娌跟她熟了,又怜惜林青山与生母分离,要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怕龚氏苛待了继子,便将这段过往抖搂出来。
  她不敢相信,只当妯娌在嚼舌根,夜间枕畔细问丈夫,才得知真相。
  龚氏心善,便将这段过往隐下,生怕伤着了林青山,却不曾想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却又藏在心里。叹口气安抚孙女:“你们出门之后,她便回房去了,至今都没出来过。中午的时候我要去送饭,你姑姑不肯,使唤了小丫头去送,她倒是吃了,只是不肯出来。”
  “要是我定然待不下去,早走了。”林白棠将心比心,也觉得这位傅家阿婆非寻常人,心狠手辣不说,还脸皮奇厚。
  当然碍于家教,这话她也只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
  龚氏如何瞧不出小孙女心里的念头,只含笑提醒她:“有些话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可不许讲出来,更不许让你爹爹听到。”
  摊上个不靠谱的
  生母已经够糟心了。
  林白棠笑着挽住了老祖母的胳膊,偎在她身上撒娇:“孙女晓得。”又跟个小大人似的,心疼起父亲:“爹爹真可怜。”
  龚氏深以为然。
  祖孙俩配合默契,很快便整治出一桌晚饭,龚氏先送了一部分去给产妇及接生的人吃,身后跟着小尾巴林白棠,到了门口便被林青枝拦住了:“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够添乱的!”
  “我就瞧一眼我娘,就一眼!”林白棠死死扒着房门不肯松手,被小姑姑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没事儿出门玩会,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
  小姑姑太过绝情,林白棠既无心吃饭,便只能在亲娘时断时续的呼痛声中满院转圈圈。正六神无主之时,听到外面有人轻唤:“白棠!白棠——”她打开院门,发现方虎鬼头鬼脑躲在外面,还神神秘秘递给她一个油纸包。
  “什么东西?”
  方虎硬往她怀里塞:“快吃快吃,酱肘子,我偷偷给你留了一块。”为了这块酱肘子,他也算费了心思,躲过了收拾厨房涮锅洗碗的姐姐方珍,最爱告密的妹妹方瑶,还有防他跟防贼似的老祖母。
  林白棠哪有胃口啊。
  站在院门外,心却早飞到了亲娘房里,捏了一片放进嘴里,敷衍的夸一句:“真香。”竖起耳朵听院里动静,又问方虎:“瑶妹妹出生的时候,婶子也疼得这般厉害?”
  方虎挠头:“我当时不在家,去金鱼巷玩了半天,等回到家就多了个妹妹。”
  生得太过容易,他当时只觉得凭空多了个妹妹,裹在小襁褓里,好像天下掉下来一般。侧耳听林家院里的动静,也觉得瘆人。
  “生孩子……竟是这样疼吗?”
  “疼的时间还不短呢。”陆谦从拐角小路冒出来,捏了一块酱香浓郁的肘子喂进嘴里,边嚼边夸:“方叔的手艺越发好了。”突发奇想:“虎子,你家怎的不开个酱肉铺子?”
  方虎不满,轻拍他再次伸向肘子的手:“这是我给白棠留的。”
  林白棠所有的心思都在自家娘亲身上系着,心神不定的追问:“要疼多久啊?”
  陆谦想到弟弟出生时的惨况,他娘疼了两天一夜,孩子落地之后,他进去瞧,才发现娘亲眼珠子充血,嘴唇破裂,向来白皙的脸颊上全是细碎的血道子,特别可怜,心下便有些犹豫,下意识缩短了时长:“约摸……疼了一天一夜吧。”
  林白棠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更慌,肘子是一口也吃不下了,一把握紧了陆谦的手:“当真……要一天一夜?”
  陆谦咬咬牙:“……也没那么久,一天多点,也不多。”酱肘子的味道像带着钩子似的,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趁方虎不备,再捏两块塞嘴里。
  方虎急了:“这是给白棠的,你别吃完了!”
  “你也知道我家阿婆跟阿娘的手艺。”正在长身体的陆谦每次想起自家的伙食都要惆怅不已。方虎家开着肉铺,还有一位做烧肉酱肉一绝的方叔;林家小食生意兴隆,回头客络绎不绝,唯有自家可能得罪了灶王爷。
  他忍不住向两位小伙伴诉苦:“最近盐价是不是跌了?我阿婆今晚炒菜可能放了半罐盐,一口下去咸得能让人栽一跟头。”
  陆家婆媳的厨艺是一脉相承的难吃,儿媳妇仅限于煮熟,味道虽然平常,至少还能下咽,但婆婆的做菜理论堪称一绝:“咸点下饭。”只是这个咸度不好把握,于是陆谦时常从阿婆做菜的咸度来猜测最近的盐价起落涨幅。
  到底金巧娘不似杨桂兰长期静坐绣花,许是她活动量大,日常走动也多,自生完林白棠多年有意将养,从傍晚痛到半夜,终于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林青山天擦黑回家,进门便听到媳妇生孩子,顿时焦心不已,听得曹氏隔窗说孩子胎位顺,只是时间问题,到底也没办法安心,直等到孩子落了地,收拾干净抱出来给他瞧,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林宝棠跟林白棠兄妹俩早被生孩子的场面吓到,蹲在墙角缩成俩鹌鹑互相打气。
  “娘没事!一定能顺顺当当!”
  “娘生你的时候,可不大顺当。”彼时林宝棠年纪虽小,但却有点印象。
  “这次一定顺顺当当!”林白棠轻抚胸口,又推他:“阿兄不许乱说!”
  等见到红通通的弟弟,两人不但嫌弃,还有点埋怨:“都是这臭小孩子让娘疼这么久!”当长兄的性子比较温和:“以后长大可要好好孝顺娘。”
  林白棠细眉倒竖:“他敢不孝顺,看我不打断他的腿!”